这一夜桓震便也在那谯楼之中暂且栖身。次日一早同了那少女和傅山一道往那拘禁杨之易的所在去。到得门前那少女跨上一步伸足便踢。只踢得两下大门霍然而开一个满脸横肉的黑面汉子探出头来骂道:“哪个雁啄了眼的在此撒野!”瞧见那少女居然便是一怔一语不回身入内去了。过得片刻却同着另一人走了出来桓震看那人时只见生得尖嘴猴腮眼如绿豆目光四下乱扫确乎是一副标准奸人模样。

    那少女一撇嘴道:“二十两咱们带来了快放姓杨的出来!”绿豆眼瞪大一对小眼如同瞧甚么稀奇物事似的将她上上下下瞧了一回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道:“太少!”那少女怒道:“昨日你不是说二十两么?”绿豆眼冷笑道:“昨日便是二十两现下却是八十。如何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罢。”她却哪里来这许多银两?便是将自己连同桓震傅山一起卖了也是不够。当下驳道:“这是甚么利钱一日便翻四翻眼中还有王法么?”桓震只觉得“王法”二字从她口中说出着实不伦不类却听那绿豆眼道:“王法?爷的说话便是王法!爷耐心不佳倘若明日再不来赎那可要剥光了姓杨的衣服挂在城楼上示众去。”说着回头便要进去却又停下步子道:“明日还钱便是一百六十两。”那少女面色气得青戟指大骂绿豆眼哪里睬她袖子一摔洋洋得意地就要离去。

    傅山突然叫道:“我和你赌!”绿豆眼一怔转过身来似乎没听清傅山说话反问道:“你说甚么?”傅山又说一遍绿豆眼倒像遇着了甚么好笑之事一般扬起了头哈哈大笑好半天方道:“你要同我赌?你知道我是甚人?”那少女急扯了傅山一把道:“赌不得!这人是京中有名的赌棍绰号‘大猢狲’的百赌无一输你决然赌不过他!”大猢狲听得那少女讲说自己名声洋洋得意笑道:“女娃儿倒也知机。小子老爷不愿与你这等无名之辈较量快快滚罢!”傅山呵呵一笑道:“安知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大猢狲脸上变色怒道:“给你脸你却不要。”对那黑面汉子道:“去取马吊来。”转头对傅山道:“你既前来会我赌具当由我挑。”傅山一笑默认。

    不久马吊取来更有两人搬了一张高几放在门前。大猢狲抓起马吊洗了两洗道:“马吊本是四人但你我赌赛便两人也是无妨。我庄你闲来罢!”傅山摇手道:“且慢还没下注怎地便要开赌了么?”大猢狲一笑道:“小娃儿聪明得紧。好罢赌甚么?”傅山笑道:“那也不大倘若我们赢了便将姓杨的放了出来所有债务一笔勾销。”大猢狲嗤道:“还没赌便想着赢么?好罢爷爷便答应你无妨。那么若是输了呢?”傅山道:“凭你处置。”大猢狲冷笑道:“若要刁难于你岂不堕了爷爷的名头?本朝太祖曾经下旨凡参赌者一概斩手我也不要你银钱只消你三人之中随便哪个留下一只手来罢了。”傅山击掌道:“便是如此。”当下与他每人取了八张纸牌斗将起来。

    大猢狲先前甚是轻松一直脸上挂笑后来愈斗愈是神色凝重终于将牌一抛道:“不斗了!”原来赌棍斗牌斗的并非当真是牌却是比试出千伎俩。傅山少时喜学旁门加上父亲开个医馆平时来往江湖客人甚多他但凡见着这等千术必定缠着要学又是心思聪明一学便会竟给他学成了一个出老千的高手。大猢狲与他相较居然占不了上风。他是一个成名的黑道人物自也识得进退当下抛牌认输。傅山也就不为已甚要他放杨之易出来。

    大猢狲闻言脸上神色甚是尴尬低头想了一回咬牙摇头道:“你便是要砍去我双手当柴烧姓孙的也没一个不字那姓杨的却放不得。”桓震心中大奇心想那杨之易不过欠了些许银钱哪能抵的上自己的一手?其中必定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缘故。那红衣少女似也想到了这层满面疑惑之色。傅山拍手道:“那么我可要去江湖上四处宣扬说大猢狲是个无信无义毫没赌品的家伙!”大猢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许久方咬牙道:“那也由得你去。”桓震忽道:“你与杨家有仇么?”

    此言一出大猢狲面色骤变再不说话径自回去了却将大门关得严丝合缝。桓震沉吟道:“多半便是如此了。”傅山点头以示赞同那少女却不明白问道:“甚么如此?”桓震道:“这个甚么猢狲必然是杨家的仇人或与杨大人结仇或与杨之易结仇他有意设下圈套骗了杨之易去赌却教他欠下大笔赌债归还不得到时便可到处宣扬杨涟的儿子好赌成性负债累累大坏他的名头。”那少女恍然大悟道:“不错他宁愿自己一手被砍宁愿江湖名声一塌糊涂也不肯放杨之易出来便是要天下都知道杨涟一世忠贞生个儿子却是这般无行匪类。”

    桓震道:“走罢!”那少女一把拦住问道:“难道不管姓杨的了么?”桓震摇头道:“莫非你想冲进去抢人不成?”那少女气道:“那便如何?啊我知道了你定是怕了他们。哼不用你也罢姑娘自己去便是。”桓震笑道:“我怕他们作甚?只是目前连对方是如何与杨家结下的梁子也都不知贸贸然闯将进去能讨得了甚么好去?”那少女面上一红仍是强言道:“那么你待怎样?”桓震道:“咱们先回谯楼去问问太夫人可知甚么底细然后对症下药不迟。”那少女虽然心中不忿却觉他说话很是有理当下也只得从了。

    三人回到谯楼将事情经过说与杨太夫人听了。太夫人苦苦思索半晌却想不出杨涟生前可曾与一个姓孙的黑道中人打过交道。桓震自语道:“这却怪了。难道另有旁人不成?”几人想了一回都猜不透个中究竟。然而总不能坐视杨之易被困何况那大猢狲既然存心羞辱杨门名声大约近日便要想个甚么刻毒法儿折辱于他杨之易一身性命固然要紧杨家的清誉更是不能不顾。

    想来想去都觉此事关键还是在那大猢狲身上。须得弄清了他与杨涟因何结怨此事才有处下手。那少女在京中地头熟络当下自告奋勇地要去打听消息。她这一去直是整整一日方才回来。一上城楼便要了水来痛饮一番喘匀了气这才道:“我四处探问大家都说那大猢狲近来跟甚么官府中人过从甚密家中时常有官员家仆模样的人物进出至于杨涟却从没听他提起。”桓震紧皱眉头来回踱步只是想不出他为何要做这等事。没奈何只得再往大猢狲家走一遭去。

    此时天色方黑正是华灯初上三人跑到大猢狲家却扑了个空前日那黑面汉子说道大猢狲应人相邀到春华楼吃酒听曲去了。三人向他问明春华楼的所在当即又赶了过去。桓震在前世的时候便对夜总会一类地方十分不感冒未来之前心中只想这甚么春华楼多半与后世的ktv一般也是那种灯红酒绿叫人头痛的地方岂知甫一进门竟然一片寂静人人抬起了头痴痴地瞧着二楼上倒教他疑心自己进的不是酒楼却是私塾。

    随着众人目光望去那楼上平台却是一片空荡荡地并不见有甚么稀奇物事。他心中讶异扯了身旁一个中年汉子一把细声问道:“请问老哥这是在瞧甚么?”那中年汉子瞥他一眼嗤道:“哪里来的土包子竟连小苏三也未听过么?”苏三桓震是知道的那是正德年间北京的一个名妓绰号玉堂春的便是。至于甚么小苏三却是闻所未闻。那中年汉子见他果然不知当下道:“小苏三是咱们这里的一个名妓极擅歌舞……”一句话未说完但听众人大声叫好鼓掌喧闹之声此起彼伏仿佛一时间又从私塾变做了菜市。那汉子顾不得桓震只将手一指楼上示意“那便是小苏三”。

    桓震向二楼瞧去却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看来至多不过十四五岁袅袅婷婷地行将出来向着台下福了一福也不说话但见回目一盼琴师当即操弓调弦拉起一支“眼儿媚”来。那女子舞起云袖且歌且舞道:

    慵倚秋千醉风恬月静鸟谈天。莺歌清宛鹃啼凄切孰更堪怜?依山白日悄悄坠天际晚云闲。送云归去邀来花影伴月同眠。

    离别情愁泪苦干空付了青山。清溪不晓风华心思强做千帆。人间多少痴心事无故总纠缠。也应有恨要哭只怪尘世纷繁。

    桓震听她歌声宛转清越高时自高低时自低虽然年纪幼小倒把那词中一股凄然之意唱得纤毫毕现不由听得出神起来竟忘了拍手叫好。哪里是他一个人忘记了叫好楼中许多酒客也都沉醉歌中有的手中擎着酒杯听得出神酒水顺着手腕直流下来。一时间楼中只是一片寂静。傅山文学上的造诣远过桓震十倍不止听此曲时虽然对仗不甚工切但字里行间自有令人回味之处也是暗暗称赞。红衣少女却听不懂甚么曲子词牌只知两个男人瞧女孩儿瞧得出了神心中大大不快当下伸足在桓震脚背用力一踩桓震突然吃痛不由得大叫一声引得人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