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杨涟乃是明末的一个名臣字文孺号大洪。他的一生几乎都耗在了两桩事情上:一桩是争“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三案以正宫闱另一桩便是力抗阉党以遏制魏忠贤。像这等人在那浊世之中焉能留得活命?便在去年六月间给魏忠贤安个罪过押解入京下在镇抚诏狱。许显纯但知巴结魏阉酷法拷讯体无完肤至于不能坐立仍要抬着他过堂受刑。到了七月便在狱中将他谋害死时土囊压身铁钉贯耳十分惨烈。杨涟素来清贫家财尽没入官不及千金便连房子也都卖了去。老母妻子无处栖身只得住在谯楼。一个儿子日日托了钵儿混在一班街头乞丐之中要些饭菜奉养祖母。若论古往今来官员身后凄惨莫过于此。

    这些事情桓震却都是晓得的。他素来佩服杨涟的铮铮铁骨此刻亲眼见了他的后人如此落拓心中但觉那小丐十分可怜当下弯腰抱起了他微笑道:“乖孩儿你今年多大?爹爹给你起名字叫做甚么?”那小丐道:“我七岁啦名字叫做渊儿。爹爹说便是颜复圣的那个‘渊’字。”桓震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真是好名字。你们平时住在何处?”杨渊伸出一只黑黑小手向城楼方向一指道:“那里!”

    桓震心中一酸也不再与他多说只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杨渊摇头道:“不好我要等姐姐。”桓震却不曾听过杨涟还有一个孙女讶道:“你姐姐?”杨渊笑道:“是啊姐姐很好的时常来给我们银两若不是她我们早都饿死啦。今日姐姐很不开心我要在这里等她回来。”桓震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姐姐”并非杨涟孙女只不过是时常接济他们的一个好心人。但夜色已深他一个七岁小儿孤身在外游荡未免太也危险。当下道:“那么让哥哥陪你一起等可好?”杨渊睁大小眼疑惑地瞧瞧桓震到底还是点了头。

    当下桓震便抱着他坐在墙角尽量将他放在自己怀中好叫他暖和些。傅山见状也寻个背风去处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杨渊说话。又等一回却并不见有甚么人来。桓震渐渐奇怪问杨渊道:“你与姐姐约定了在此等候的么?”杨渊摇头道:“没啊。只是以往姐姐每次来寻我们总在这里见面今晚却不曾约。”桓震哭笑不得心想这般等下去有何用处?当下道:“姐姐今日不来啦。你带哥哥去见你爹爹和祖母好不好?”杨渊小嘴一瘪突然哭了起来一面抹泪一面道:“爹爹……爹爹不见了!”桓震奇道:“甚么叫做不见了?”连忙替他擦去眼泪。杨渊渐渐止了哭道:“前日爹爹说要去寻爷爷的一个老朋友借钱跟着便不见回来了。”桓震不明所以只得再三哄慰好容易将他哄得愿意带自己回去了心中大叹这幼儿园男阿姨果然不是好当的。

    当下桓震抱了杨渊将他放在马背上自己牵了马儿要他带路。杨渊似乎甚喜骑马在马儿背上晃来晃去居然掉不下来。到得城楼桓震抱着杨渊依他指示一路走去七拐八绕便到了一个十分阴暗昏黑的所在若不细看倒还当真看不出此处有人在。杨渊放声叫道:“太婆婆太婆婆!”叫了几声便听墙角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渊儿么?你这半夜却跑去了何处少年郎但知四处游荡将来必要掉了你祖父的底子!”[——笔者注掉底子者湖北话丢人也。杨涟是湖北人。]想必便是杨涟的老母杨太夫人了。

    桓震将杨渊放在地下开声道:“令孙好生聪明伶俐绝不会给杨大人丢人。”杨太夫人没料到暗中还有别人愣了一愣方道:“请问来客尊姓?”桓傅二人各自报了自己姓名并说是在街中见到杨渊怕有甚么意外特意送回来的。杨太夫人听说态度上立时亲热起来便要两人坐下说话。可是这城楼中的一个角落连张像样的床铺也无哪里却有甚么坐具?桓震倒不在乎一屁股坐在地下。

    杨渊抱住太夫人腰道:“今日姐姐没来渊儿等到半夜。”太夫人“哦”地一声道:“她没来么?那怎么好?”桓震听她口气似乎颇为熟悉当下细问原来那“姐姐”是今年六月间与他们相识的听说他们是杨涟的家人之后便时常送些钱财衣物周济。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放下东西便走杨家人竟还不知道她叫甚么名字。今日又来却没带甚么东西神色间很是悲伤问她时却又不肯说。待了一回起身便去杨渊素来与她交情甚好当下追了出去。桓震这才知道原来这“姐姐”竟还是个侠女一流人物。又说几句闲话无非是表达一番对杨涟的滔滔景仰摸摸自己囊中盘缠也不甚多当下分了一半塞在杨渊手中便要告辞。

    正待走时却听脚步声响一个红色的身影转了进来杨渊大喜叫道:“姐姐!”桓震定睛看时却是那剥过自己衣服的“碰瓷”少女不由得大惊指着她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怎么是你?”那少女嗤道:“怎么不是我?”桓震自己一想也觉好笑当下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是你的。”

    杨渊听他两个如打哑谜一般“你”来“你”去很是不耐拉着那少女的手嘟起小嘴嗔道:“今日姐姐话也不说便跑了渊儿好生担心!”那少女微露愧色蹲下身来抱住杨渊笑道:“那是姐姐的不是。这样罢明日姐姐带你去骑马玩耍好不好?”杨渊大喜叫道:“好!”旋即疑惑道:“可是哪里有马?我可从没见姐姐骑马来看我们。”那少女呵呵一笑指着桓震道:“我们没马难道他也没有么?”桓震哭笑不得心想确是“侠女”本色你的便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那少女白他一眼道:“应是不应快快说话!”桓震本想反口讥刺他两句话到嘴边不因不由地便变成了一个“好”字。

    杨渊拍手欢笑很是高兴。杨太夫人却道:“渊儿你爹爹去向未知你倒也有心玩耍。”那少女听得她这话当即放开了杨渊正色道:“正是。我此来便是为了这事。”

    原来杨之易口里说去寻父亲的故旧借贷可是杨涟在当时乃是一个大大祸根哪里有人敢与他交接多半是门也进不得便给人轰了出来。他在街头游荡想想人生着实无趣不如一死了之可是自己死后祖母母亲无人奉养渊儿幼年失怙无人教训将来不知要变成甚么样子不由得便打消了死念。可是一家人要活下去总得有钱才行。现下人人视自己如洪水猛兽却去哪里借个三五十文来应急?心中一头想一头乱撞不觉便走在一处赌摊跟前。京中这等赌摊往往是骗子所设杨之易看着旁人耍得几合便赚许多钱财心中又是不忿又是痒痒只想若是自己有本下上一注也好。无奈囊中除了一个窟窿之外再无别物只得回头离去。岂知好巧不巧刚走两步突然在地下瞧见一枚铜钱。

    他秉承严父教训不义之财不敢妄取只是这地下掉落的却未必见得不义自然当仁不让伸脚踩住了悄悄捡起。有了赌本自然便去博上一博。他自打出生以来从没沾过“赌”字此刻一旦赌将起来倒像是赌神暗助一般连赢了二十来局腰间钱已从一文增加到七八十文了。他也懂得见好便收当下便要退出赌局。

    然而他却不知这是京中赌棍常用的伎俩先教你赢上十几二十局没了戒心之后便一齐出千管教你赔个倾家荡产。听说杨之易要走作死不放拉住了定要他再推一局。杨之易左右无法只得从了心中还想着推完这局便走。哪知道这一局竟然输了个一塌糊涂到手的铜钱竟去了一半。大凡赌徒都是这般心理输时总是不服赢时还想再赢。杨之易输了一局心中十分不甘此刻便是赶也赶他不走了。一局接着一局地推将下去到得天黑居然欠下了二百多文的赌债。那班人哪里容得当下将他扣了声言何时家中有人送钱来赎何时放他归去。杨之易羞愧无地怎肯说出自己姓名?激恼了赌棍们将他锁在一间小屋之中无水无食关了两天。那赌债也是利上滚利不知怎地滚法日头不过出了两次已经从二百文变做了二十两。

    那红衣少女在京中黑道上人面甚广三转两折居然便给她打听出了杨之易的下落当下设法筹钱赎他出来。岂知昨日在大街上骗得十两银子一转身居然全被扒去连原本囊中的几钱碎银也不翼而飞。垂头丧气地回到银杏店便遇上许承将她轰了出来。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心中格外气苦现桓震在后尾随正好拿他出气。这一日恰恰约了这帮小乞丐在那胡同见面心中一转已有了计较当下将桓震引到胡同之中剥光了他衣服。至于那身衣裳拿去当铺却只当得二十文。

    桓震这才知道事情始末想起忠臣之后居然沦落一至斯境不由得大为叹息。杨太夫人怒道:“那等逆子何必救他!但由得他自生自灭去罢了。”杨渊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也知道太婆婆不管自己爹爹了当下小嘴一瘪哭了出来。阴影中又有一人低声抽泣却是杨涟的妻子。

    他却看不得这等场面当下便要替杨家出了这笔赎金。二十两于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这一付之后腰间就只剩下了几两碎银。当下商议妥当明日便由桓傅两人陪同那少女前去赌窝赎杨之易出来。

    ******************************我是谁?****************************

    这一回的回目“乃翁”既是指杨渊的父亲之易又是指之易的父亲杨涟。杨渊和杨之易都是不肖子可是两种不肖大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