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沟桥因是京城西南的交通要道来往客人往往在此歇宿因此周围旅店客栈甚多。桓傅两人随意拣了一家叫做“百家车马店”的歇下看看天色已经黑透便想出去走走见识见识闻名已久的卢沟月色。哪知道出了店门这才恍然现时候正是月底哪里又有甚么月色了?不过适值深秋星斗满天倒也不失为一景。他生在后世成都大气污染很是严重哪里能看到这么好的星星?自从回到明朝夜间看星便成了他的一大乐趣。虽然不辨大熊小熊仙女猎户单是看着群星闪烁便已经叫他心醉神迷不已了。

    两人既然已经出来便索性漫步到了卢沟桥上席地坐下。桓震吹着秋夜晚风不由得昏昏欲睡起来索性靠在栏杆上打盹。忽然听得桥上一阵哭喊喧哗之声睁开眼来却是四个差役锁了一个人在前走过后面跟着一个妇人怀中抱了个孩童不住哭泣叫喊。那人蓬头垢面看不出年纪但瞧须尚黑至多也就三四十岁。他身着囚服颈上戴了长枷脚上锁了铁镣浑身上下足有七八十斤虽然步履蹒跚却仍是挺直了腰背昂然而行一副不屈之态。桓震心下好奇却不敢贸然上前只目送他走了过去。

    又坐一回觉得渐渐凉起来便行回栈。甫进得店门便瞧见方才那个囚犯正闭目端坐在墙角四个差役围桌而坐大声划拳喝酒好不吵闹。那妇人抱了孩子围在囚犯身边仍是不住呜咽哭泣。桓震好奇之心按捺不住招呼店主人过来问时却也是不知。他脑中一转当下有了计较吩咐店主添两壶酒四个菜来摆在那四个差役桌上。

    四人之中为的是一个黄面黑须年约四十的老差役桓震这般大献殷勤其他三人都是欣然受之以为理所当然他却微皱眉头并不吃喝桓震送的饮食。桓震也知这些人押解囚犯路上定然十分小心笑嘻嘻地上前去提起酒壶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饮而尽道:“相逢便是有缘小人客中无聊但愿多结识几个朋友而已并无他意。”说着拈起筷子在几盘菜中各挟一口吃了。那老差役见状疑心顿消接过桓震递来的酒杯喝了一口道:“老弟莫怪出门在外不得不如此。”他见桓震衣服整齐像个文人模样对自己又是客客气气因此也以礼相还。当下相互报了姓名那老差役姓胡名理。

    吃喝一阵桓震开言道:“不知几位官爷这是打哪里来向哪里去?小的即日便要进京常听人说这一带路途不宁若能得托庇同行实在感激不尽。”胡理瞧了他几眼大约看他不像匪人这才道:“咱们是房山县来的便是要往京师去。你与我们同行虽则不可但跟在我等身后料想无妨。”桓震连连称谢又举杯劝饮自己却喝得甚少。酒过三巡已经被他探得这囚犯竟然便是房山县的前任县令名字叫做杨柏字达峰。

    这杨达峰获罪逮问的缘由说来甚是可气:原来天启年间朝中大权皆为魏忠贤把持大臣欲要立足朝廷必须善加巴结。然而中华语言究竟只有那么些谄媚之辞你也用我也用用得多了渐渐就变成陈词滥调既不足以颂德歌功更难入魏忠贤的法眼。俗话道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大出奇着今年六月浙江巡抚潘汝桢上书朝廷要求在西子湖畔敬立魏忠贤的生祠以表其功登时被魏阉青眼有加惹得人人羡慕不已。杭州生祠之立天下大震许多人追悔莫及继而奋起直追。不过短短数月之间供奉魏忠贤的生祠如雨后春笋遍及神州大地。一时之间天底下最气派、最漂亮的新建筑大约都是生祠。

    海内闻风而动房山县自然不能逃过此劫顺天府行下文来要各县自行筹银在当地择地兴建生祠。哪知这杨柏却是个硬骨头死活不肯只报文说民生艰难无处募钱。顺天府大怒一道行文进京魏党看了自然要严加惩治好巴结自己主子立时拟了回批令就地削职押解进京审问。杨柏为官清廉家中没甚积蓄不能打点当时便给勒逼上路。结妻子放心不下家中也无活路只得带了未满三岁的儿子在后追来方才在桥上哭喊便是因为差役加以驱赶。

    桓震听了不由得心下暗自愤怒却不敢表露出来只笑道:“那也是他自取其辱罢了。天下人人皆此他又何必独反其道而行?”胡理叹了口气道:“咱们平时蒙杨大人多加恩待原是不该议论他的不是。但如今这世道只有巴结上官才能升官财像杨大人这般脾性的又怎么能在其中立足?”杨柏大约在墙角听到了几人交谈昂起头来大声道:“头可杀血可流而身不可辱!”胡理摇头叹息取了一壶酒过去递在杨妻手中又回桌坐下道:“咱们都知道杨大人这一进京绝无幸理本来不愿让夫人跟从只是屡次驱赶未果又不能棍棒相加只得听之任之了。”桓震看那杨夫人时但见她一手抱了孩儿一手拿着酒壶将浊酒倒在丈夫口中眼角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滚滚而下。杨柏闭目不看妻子只是大口喝酒。那孩子在她怀中只是熟睡于自己父母心中的悲怆一似不知。

    他看见此情此境心中不平已至于极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子叫道:“难道天下之大竟没有公理了么!”胡理大惊失色连忙掩住他嘴奔出门去左右张望一番这才惊魂方定地重行坐下责备道:“你这年轻小子好不晓事!这是何等言语也敢乱说么?”当时魏忠贤党羽暗探遍布天下据说京中一人只说得一句“魏忠贤再利害也不能将我剥皮拆骨”不料给魏忠贤的暗探听了去便真的被剥皮拆骨了。桓震自知出言犯了忌讳当下不再开口。那胡理经这一吓酒意全无也不再与桓震交谈。

    这一夜桓傅二人所居客房的隔壁便是杨氏夫妇。两人似都不曾入眠彻夜之间但听杨夫人不断哭泣杨柏低声安慰有时说话却是声高音大慷慨激昂的连睡觉的孩儿也都吵醒了两三回哇哇啼哭。桓震一直侧耳听着隔壁动静却也并不曾睡过分毫。

    次日一早押解杨柏的差役便要上路。傅山暗地塞些银钱给胡理等人买得他去了杨柏脚镣。至于长枷上面粘有官府的封条却是不能擅动。杨柏只是冲两人微微一揖以示谢意。当下四名差役押着一个中年囚犯在前行走身后跟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再后面又是两个牵马步行的男子着实是一支古怪队伍。行不多远桓震醒悟过来当即要杨夫人抱了孩子坐在自己马上。

    他对杨柏此人甚为好奇一壁牵马而行一壁与杨夫人搭话。杨夫人心中对他很是感激将丈夫平日里一些爱护百姓勤政廉洁的事迹如数家珍一般扳着指头说将出来。在桓震听来杨柏便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清官虽然清廉正直却无大的建树政治上更没甚么创见。即便如此仅凭他那份斧钺在前而不避的气概便足以藐视一班屈膝以事阉贼的无耻小人了。心中对他佩服虽谈不上敬重倒是确有好几分的。

    他一路跟随大约过午时分便已经到了京城。北京城乃是大明朝的帝都自有一番不同气象传说中乃是依照“双龙”布局而建的单是外城南北便有千丈之距东西虽然略逊也有相近规模。南面设右安、永安、左安三门东西两端各开一门东为广渠门西为广安门;北面东西两端又有东便门和西便门。

    他们一行人从左安门入城因有官兵盘查便不能再跟杨柏等人做一路了。桓震虽然不放心杨柏但是想想自己纵然跟去也不过徒然替他担心而已与事全然无补只得作罢。他生在后世见过成都的繁华对这时的北京城倒也不放在眼里。傅山却是出身山西贫瘠之地初次瞻仰天子脚下的皇城自有一番兴奋。桓震见他高兴连带着自己心情也好了起来环顾四周只觉有许多东西是后世绝然见识不到的不由得也兴趣盎然起来。两人牵了马匹在大街上一面观赏风土一面寻找客栈。

    忽然听得一阵呼喝行人惊惶纷纷避让两人还以为出了甚么事情连忙牵马退到路边只见十余骑高头大马自街中飞奔而过马上骑士个个衣饰鲜明腰间挎刀想必是官府中人。马队过去行人这才再敢回去走路。一个老者叹道:“缇骑又出不知谁家又要走红运了。”桓震这才知道原来这些街中跑马如虎似狼的家伙便是闻名久矣的缇骑。摇摇头正要离去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在街心大声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