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冷的时候,莫过于冬夜子时,白日里温照的太阳热气,已经全散在了皑皑白雪中,我仅着一身单衣,开门时候只觉凉气如若无阻一般侵袭而入,川流不息的掠过我单薄的身体。牙齿顿时冷的挥舞起来,咯咯作响,我将身上唯一保暖之物脱在门口,赤着脚踏入眼前那及膝的积雪。

    那种自脚心传递而来的寒凉,让我忍不住一阵晕眩,几次都想放弃,但念及江修缘为我受的苦楚,何止百倍于此,便又拢着身子站在雪中。古有王郎为母卧冰,今日,便让我为了清还我欠他的情谊,沐雪而立吧。

    待到双腿麻痹,身思俱浮时候,已是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了,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终于再也站不下去了,几乎是用手拽着双腿,一步一难的沿着来时的脚印挪回屋里。四肢已经僵硬到不能自己换衣了,我合着冰凉的外衣躺进厚厚的棉被之中,瑟瑟的抖至天亮,再未合眼。

    初上骄阳时候,雪莲端着暖水来替我梳洗,见我苍白的嘴唇吓的将水洒了一地,转过身子便想唤大夫来诊脉。

    我急忙唤住了她,艰难的说道:“你去准备几个暖身炉子,到午膳十分再来伺候我起床,今儿个下午我要前往四爷府。”

    她走上前来用手试了试我额温,忧心的说道:“福晋,怎么能有病不医,你额头那般躺滚烫,热都上来了,不看大夫会出事的!”

    我闭着眼说道:“你信我,没事的,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她抗拒了一阵,还是扭不过的我坚决,转身便拿来了五个小炉子,里面装着炭灰,明明灭灭的仍很滚烫,她在我两肩以及双腿一侧各放了一个,手里那个更是外面包着绒缎面子,温温的正适合一握,虽然被里的温度顿时升高了许多,但我仍觉得周身寒冷,抖缩了好一阵子,才渐渐稳下身来。

    待午膳时候,寒意已经驱除殆尽,却忽而又觉浑身滚烫,似要烧起来一般,便知道热气已是胜极了。

    “雪莲,你帮我将妆画浓一些,定要将着病气掩了过去。”我低声对着正为我梳妆的雪莲说道,她轻声应了一声,忧色满面,但知我要在下午十分前去四爷府邸,自然是为了江修缘之事,又忍着心痛按我吩咐办事。

    我这般精心掩饰,便是怕出府时候遇上八爷,见我面色不好若硬要将我留在府里照看,便白挨了昨日一番寒冷了。果然并未多虑,出门时候正遇见八爷下朝回府,我只与他寒暄了几句,讲明去处便径直上了马车,那沉重的几步路程却像是使出了我全身气力,尽量走的气定神闲。

    回头时候正瞧见八爷满脸不解的望着我,他定然是觉出了我的异样,不明我为何这般匆忙。

    为了避免与他相见,仍是将车马停在了四爷府的后门,我已是精神难继,借着雪莲的力才勉强跨了进去,见一丫鬟匆匆行过,雪莲忙机灵着问道:“姐姐啊,可有见过江太医入府为你家福晋看病了?”

    姑娘摇了摇头,又匆匆走开了,我终于放下心来,只要撑到江修缘过来,我便可以让他为我诊脉了。

    搭着雪莲肩膀缓缓向爱儿屋子走去,半路却看见了四福晋,自知躲避不去,便停下身子打了个招呼,奈何她并不愿让我好过,便走至跟前说道:“八妹妹可真是好悠闲,有事没事便往我这府里走,还细致到关心我府里女子的名分定位啊?而今可衬了你的意了,你可真是个好姐姐啊!”她果然眼耳玲珑,知道我妹妹侧福晋的名头是我去宫里求来的。

    “四嫂又为何这般执拗呢?我妹妹的身子状况,你也看在眼里了,都是即死之人了,又为何还要与她争斗这半点一点的虚名呢?”我无奈的说道,实在是没有多余气力与她争吵,此刻我差不多已是半依在雪莲身上了,而她也因此而站不稳当,朝一侧斜过了身子。

    “此地这般热闹啊!”不知今天撞了什么风,竟把四爷府里的福晋都吹齐全了,钮钴禄氏和年氏也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我益头疼难耐,只觉太阳穴口突突的跳脱着,内里血液就快崩溃而出了。

    “年妹妹又何必这般大火气呢,虽然自从八妹妹的妹妹进府后,爷去你院里少了些,总也是有着恩宠的呀。”四福晋又换上了一副笑面,说的话儿让人挑不出错,却是让心有郁结之人更加钻不出来,果然年氏听此言语后便益不开心,酸溜溜的说道:“有这么个厉害的姐姐,又怎会不受爷的恩宠,把她妹妹当成她那般宠,不就是了么!”

    我无气力回以她的刻薄,但边侧雪莲有些愤怒,我明显感到了她身体的来回颤动。我微力捏了捏她臂膀,却仍是挡不住她出言回嘴:“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穿着华丽,身份高贵的名家福晋是怎么想的,同屋姊妹都病的那么严重了,给她个福晋名分又如何,多得一些宠爱又如何?竟然冷血到只顾自己利益。”

    话虽说的痛快,但可想而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了,莫说雪莲以丫鬟身份这般出言不逊,即便是我说此些话,也难免要遭她们讥讽。

    “哪来的野蛮丫头,主子说话时候还有你插嘴的份,真是反了天了,还敢教训起主子来了!”年氏气焰嚣张的狠瞪了一下眼,边上钮钴禄氏倒是颇为温和的劝解道:“姐姐,莫要跟一丫鬟计较了。”

    “你!你是说我气量小,要与一丫鬟斤斤计较吗?”她转而问道,我对她实在无语,而四福晋眼看她怒火越来越盛,一点都未出言制止,还掩着丝帕暗暗浅笑。

    我实在无心神再同她们争斗,都说公鸡爱斗,这内院府邸的,斗的可都是一只只犀利尖牙的母鸡。

    “咱们走罢。”我低声在雪莲耳畔说道,她会意的点了点头,搀扶着我走了开去。

    奈何年氏咬住不放,三步并作两步急奔上来,转手便是抓起雪莲袖子,猛向她身侧一拽,嘴里还念叨着:“本福晋话未训完,你竟也敢走!”

    我本倚靠着雪莲方能站稳身子,但因她一拉,顿时失去了支撑,只觉面前天旋地转,年氏仍在前面滔滔不绝的说着,那片红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我却只听见嘈杂的混乱声响,如轰鸣一般飘入耳朵,四福晋奸笑的神情,钮钴禄氏无奈的表情,似一固定虚空影像一般,飘忽着越行越近,直到逼进了我的眼里。

    终于完全没了支力,斜斜的侧倒下去,此刻正在四爷府院后门通往福晋休憩屋子的桥上,多是卵石铺道,并无栏杆护佑,仿若只是一瞬,便跌进了那结冰的湖里,脑子猛然一震,昏沉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周身的寒冷,似昨夜的雪地一般。

    醒来时候只觉浑身沐在檀香里一般,浓郁的令人窒息,心里那隐约的期盼,被我强制压下,有些不安的睁眼,看见的却是江修缘和雪莲的身影,顿时心里一松,好歹也没出什么岔子,还是寻到江修缘为我诊治了。

    他闭着眼睛,手搭于我腕上,时而蹙眉,时而微微扭头。我端眼瞧着那张曾经英挺的面容,而今虽已仓咦若此,却是由衷的觉得顺眼。

    他把完脉,睁眼将手搭于我额上时候,方才现我已转着眼珠子打量着他,顿时脸色一僵,开口有些嘶哑:“你醒了?”

    我吃力的扯过嘴角,当作回应。

    “福晋到底怎样?”雪莲虽知此事乃是我的计策,却仍是于心的忧虑。

    “急寒入心,病的不轻啊,虽说有根可寻,但即便是风寒,调理不好,也是很危险的。”他蹙着眉目说道,而我也正好顺着他的话儿说道:“既是这样,就劳你亲自为我看罢,别人,我总是放不下心。”

    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第一步已经完成了,之所以要这般耗费周章确染重病,为的便是让他亲来为我诊断开药,我方能有法子另他犯错而逐出北京。

    原谅我利用你的不忍,江修缘。我这般尝尽寒凉,也仅为救你,不知你可懂我心。

    他仍是在床侧陪了我一阵,方子已经交给四爷府的下人,恐怕此刻已经派人煎上了,我对他似撒娇般说道:“江修缘,今日且算了,以后,我要喝你亲手煎的药,可否?”

    他眯笑着眼柔声说道:“荣幸之至!你呀,也别总怀疑这个,思虑这个了,有些事情,都是想的太多,所以身子便益支持不住了,要放开怀抱知道吗?不管谁离开了,日子都是要延续下去的,不可轻易放弃自己生命。”

    原先对着他便有着一丝不详的预感,此刻更盛了,他而今的一言一语,都似在交代身后事一般了。

    雪莲也听出了其中深意,面色苍白的说着:“福晋身子羸弱,已经经不起任何别离了,你可懂得?”

    江修缘顿时微笑的嘴角僵了僵。却没有任何接下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