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是因为心内久悬不决的结局终于尘埃落定,便不再夜夜忧思,刻刻煎心,八福晋走后,我竟是一夜无梦的睡到天光。

    醒来时候天气晴好,秋日并不凛冽的阳光透过窗间罅隙慵懒的照着书台,台上秋菊被晨间露水坠的耷拉着脑袋。露水滴下书台的声响,如此静谧又澄净,仿佛周身纷扰都不曾来过。

    我深吸一口气,只觉身子爽利了一些,便自己着了衣衫坐在铜镜前面定神,雪莲端水进来时候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把水洒了一地:

    “格格,你怎么自个起来了?天气凉,你还病着呢。”我把垂在后被的头锊到前面,看着镜子里那张被岁月遗忘了的秀脸,满满的都是疲倦神色。

    “洗漱吧。”雪莲轻叹了口气,便转身重新打水去了。

    八爷朗笑着跨进门内,我忙起身迎他,他见我已经起身有些恼意的说道:“我特地吩咐奴才们莫要打搅你歇息的,怎么,她们又跑动太闹惊醒你了?”

    我一怔,他竟也知道我夜间容易惊醒的毛病。

    感激的说道:“爷误会了,是我自个睡不着了,便起来坐坐,起的再晚些都能赶上午膳时辰了。岂不教人笑话。”

    他掩着嘴暗笑一番,我才知道此话说的实在窘迫,脸上瞬间烫了起来。

    转眼却见雪莲端着个水盆呆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八爷带这笑假意咳嗽了声,伸过手来摸了摸我额头:“本想推了那些个烦杂礼仪,但皇阿玛坚持要办,我也没法子,好在你身体也似大好了。洗漱完了就随我进宫可好,哥哥弟弟们怕我们来回奔波麻烦,便都聚在我额娘那里等着你去点烟呢。”他虽嘴里不咸不淡的说着,但眼里却时不时的闪烁开来,有些不敢直视我的眼神。

    我知他怕我拒绝,便不假犹豫的回道:“那爷也去大福晋房里拾掇拾掇,这衣服可不称你今日的气色呢。”

    他见我答的利落,终于笑了开来。

    坐在入宫的马车里,心中总是如坐针毡,外面如今还未有几人知我面相,不知今日出现又会引起何等的骚乱。

    但入了宫里,才知一切皆是多余的,李德全早就在神武门等候许久了,我与八爷下车后他便径直领路同我们一道去了良妃那里。

    康熙早已端坐正中,手捧着茶眼中带着虚假内敛的笑意,良妃没有声色的坐着,手中捏着的绣帕端正垂在膝盖上,不喜不怒,只是淡然的望着前面。

    啊哥们在大门两端的椅子上端正坐着,因康熙在场,明显少了几分活跃,只低低的说着话,我与八爷一前一后进了门,阿哥门只是对着门口朝八爷点了点头,笑意却是更深了,全无震惊神色,我有些疑惑,莫非康熙事先已经与他们交代过了?

    直到看见那双熟悉的眉眼,那般漫不经心的抬头眯着眼睛望向门外,方知道我正背着光,想起自己也曾无数回因背光而未看清他的眉眼。

    是喜是怒,唯凭心尔。

    八爷牵着我的手在康熙身前跪下:“儿臣参见皇阿玛,皇额娘。”

    康熙放下茶杯,饶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便说道:“起来吧,叫朕好等。”

    座下又是一阵大笑,皆是往那方面想了,自知解释不得,便从容肃然的转过身子,未望向任何人,却只闻见笑声戛然而止,一片静谧。

    装作未见般接过一旁嬷嬷递来的引子,便走至右侧最前的太子一处跪下,点过烟后恭敬的递给她:“给二哥点烟,二哥请喝茶。”

    他半天僵硬着未接茶水,直到康熙在前大声的咳嗽了下,他才如梦初醒般抖缩了下身子。

    “你…”他喝罢茶便噎语了半天,却没法当着康熙问出悬在喉尖的问题。

    众阿哥接过我茶水烟袋时,皆难掩讶异神色,唯有他,拿着滚烫的眼袋口都浑然未觉,只是紧紧牢牢的捏着。骨节白,指尖红肿。接过茶水却如饮酒一般一倒而下,不知是否烫伤了他的喉咙,以致半句言辞都不曾给我。

    手脚又开始一片冰凉,一轮下来我虚脱的倒坐在椅里。

    八爷却在旁面色尴尬的对我悄悄指手画脚,我半天都未明了他的意思。直到康熙兀自开口说道:“怎么管家女儿成了亲便开始不懂规矩了起来,递茶不漏了阿玛额娘不说,还这般堂而皇之的坐下不动了?”

    僵硬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了,胤祥忽而说道:“因为她是笨蛋嘛,自然不懂。”

    我本和着他们冲傻装愣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怯怯的望了眼胤祥,他却是一本正经的盯着我望。

    我一阵心虚,赶忙站起身子,背着阿哥们跪下给康熙和良妃奉茶。

    “大家也难得有这般齐聚的日子,十弟和十四弟一直在外训练,连见一面都很难呢,也多亏八哥纳侧福晋,兄弟们才能聚聚。”九爷说道,他此番话语终于打开了他们的话匣子,暂且不再深究我的身份问题,边磕着瓜子边说着一些朝廷内事。

    我正坐在四爷对面,他只低头对着手心一物件摩挲不已,如若无人一般不言不语。康熙冷淡的瞟过他的身侧,面色也不是很好。

    忽而太子大声问出的问题又似一颗石子落了湖心:“八弟!来,把你媳妇给你的荷包拿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这管府女儿据说绣功了得啊。”

    我的心顿时纠到了一起,想着此番要另八爷丢了脸面了。

    但他却在侧紧紧握了握我手,掌心那一片温暖涌了过来,而他嘴角带着的片片微笑,竟一点都未消逝,一手探进胸前便牵出了一直绣着鸳鸯的丝绸荷包。

    四爷一直低着的头,忽然双目猩红的朝八爷望来,盯着他拿出的荷包似要喷出火来一般。

    “好啊!果真绣的好!特别是八哥的名儿,看着笔脚怎么那么眼熟!”九爷一把夺了过去,八爷听他这么说脸色有些灰败。

    我便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个荷包…是他不愿勉强我,让别人代我作的.

    九爷看过又被太子抢了去,转来转去却转到了他的手里,他只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脸上便怒意尽消,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他的眉梢都是带着喜色的。但仔细一瞧,却又寻不到半点痕迹了。

    “八弟真是好福气啊!有个这么心灵手巧的侧福晋!”太子戏谑的说道,想必他也看出了其中端倪,说话间都未移开过目光。

    看着他萎缩贪婪的目光,暂压心中的滔天怒火,又被撩拨的四处乱窜,那萦绕在耳旁的嗜杀之声又如风过惊林一般,卷沙掠叶的疾驰了起来。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八爷见我有些不妥,焦急的转身问道:“怎么了?怎么脸色那般红,莫不是热又上来了?”

    我摁着撕裂疼痛的胸口,喘定气后说道:“不碍事。”仇恨的目光却始终离不开那张如夜滴血的脸!

    太子嘴角挂着浅笑,缓走过我身侧时候低声呓道:“果然是你。”

    他从我眉间的怒气清楚验证了我的身份,但我却丝毫不曾后悔,有朝一日,我要让他清楚明白的死去,让他英年早逝之人,必然是我!

    “喝口茶罢。”八爷递过热茶给我,回头便向康熙拜道:“请皇阿玛恕罪,芳华身子不爽,昨日便高烧不退,今日恐怕也难支持太久,还请皇阿玛准许我们提早回府,他日等她身子好些,定然再入宫陪皇阿玛和额娘解闷。”

    “罢了罢了,我瞧着她身子也是太弱,要仔细将养,朕还等着抱你们的孙子呢。”康熙颇我深意的说道,我捏茶的手有些抖。

    “竟然胤禩两口子要回去了,你们也都散了罢,听说胤禛府里年福晋昨日也诊出有喜了是吗?多抽些时间陪陪,朝政固然要关心,也不要忽视了身边之人,古来都是安家平天下,这家都安不住,如何平天下。”康熙不咸不淡的说着,后面的话我已然听不真切了。

    “哐啷!”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茶杯就那般直直的砸在我的脚上,茶水溅了我一脚,却觉不到半点滚烫。

    四爷抬起头来望着我,悲戚无望都写在了脸上,众人聒噪的七嘴八舌,全然摒除在外,只觉自己寸寸呼吸,皆被那几个对他人来讲了了无谓的字词吞噬了。

    原来心里的那点希冀,早就在种种迫不得已前,灭成了一堆炭火,几点青烟,几根焦棒,便此一生了。

    康熙径直走到我面前,恼怒的神情显而易见,我回过神来时,暗暗举着丝帕擦了擦眼角,才现八爷正蹲褪我靴子。而我僵站的身子却容不得他的动作,他那般尴尬的蹲着,太子与大阿哥脸上已明显有了嘲笑的神情,而边侧那道不悦的目光,定然是九爷的。

    “过往之事,朕要让你在今日看个清楚明白,你与他,已经过去了,知道么!”康熙在我耳畔说道,声音虽低,八爷却也听进了心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怀里拥着的是我惨痛的心,脑中想着念着的满是他的影子,又怎有多余的气力,来回应康熙的话,又怎有半点多余的气力,来游刃在各个权利争逐里。

    “你跟我走!”康熙终于没了耐性,拖起我的手便出了大门。

    我不敢回望,生怕看见那一群无望的人,以不可逆转的姿势,一个又一个狠命的穿过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