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观景台上只有她一人,可阿娓的心底却格外怅然。今日所见的这三人,她早先其实就已见过。那夜她离了魂,在船上游走,便窥得此三人在策划下船刺杀徐福之事。

    人和人终究也是有些缘法的。阿娓心下叹息,今日她若是不曾一时兴起登上这里,他们今日定然会刺杀失败,而后悄无声息地被徐福毒死吧。

    仅是他们死,也并不可怕,只怕是徐福经过这一次刺杀之事,从此杯弓蛇影,那么下面甲板上的所有童男童女,只怕都会成为徐福以后的防备对象了吧!

    不能打草惊蛇。要杀徐福,定是要深思熟虑,争取一击必中的。否则祸害遗千年,徐福若不死,迎来的便是他的愤怒和报复了。

    阿娓看着在甲板上被一众童男童女,或真心或假意奉承着的徐福,脸上闪过一道算计的神色。而后又瞥见杵在一边,站得笔直的那一队士卒,想起密旨之事,阿娓眼中却又闪过一道凌厉之色。

    今日这观景台上倒是格外热闹,因为阿娓沉思这段时间里,又有一人顺着扶梯,踏上了观景台。

    那人见到观景台上有人,似乎也怔了怔,可见背影似乎是个小女童,倒也不甚在意地走了过来。待他走近,却发现这女童他认得,于是他只能干咳了一声,温声问道:“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想什么呢?”

    回过神的阿娓,偏了偏头,见来人是兄长的好友祁闻,方才缓缓开口:“想我们还有多久可活。”

    祁闻不由抽了抽嘴角,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阿娓的话茬。好在这个时候长堤上响起了铁甲军独有的号角声,他便用手抓紧了护栏,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大船马上就要开船出发了!”

    “是啊。”阿娓也忍不住望向对岸,睁大眼睛认真地看了看,说道,“是呢,这艘华贵的船棺的确是要启航了。”

    “船棺?”祁闻有些跟不上阿娓的节奏。

    祁闻和阿娓也不太熟,祁闻熟悉的一直是阿娓的兄长阿安。他曾答应过临死时的阿安,若有幸回去,一定要去将他的遗物亲手交给他的亲人。而阿安的亲人,似乎就只有眼前的一位了,上一次,不对,上两次他们似乎都闹了个不欢而散!

    他着实没料到阿娓的个性是如此怪异,不合群也罢,还常常语出惊人。他倒是对阿娓产生了几分好奇,只是他到底和阿娓不太合拍,也不知是门派之见,还是他们当真不是一路人。

    只因为阿娓的话,他总是难以理解,亦或者不知该如何作答,如同这一刻,阿娓所说的船棺二字一般。

    见祁闻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阿娓不由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这般无常的阿娓让向来热情温和的祁闻倍感不适。祁闻只觉得便是与有“神童”之称的阿安交谈,他也没有这么吃力。这阿娓,他着实是应付不来。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场面便冷了下来。过了好半晌,祁闻耳边才传来一阵轻笑,他偏头,却见含笑的阿娓正指着站在甲板上一群围着徐福的孩童们,认真道:“你看,他们这虔诚寻仙的模样,像不像即将要去殉葬的王孙贵族?”

    说罢她又指了指自己,继续说道:“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飞舟最高处的我,就像检阅着自己的陪葬物一般。”

    祁闻又不由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只是阿娓似乎也并没想要他的回答,自顾自高兴地说道:“你看这艘华贵的飞舟,这里有那么多粮食、药物、书籍、金银珠宝,还有这么多和我同龄的人,有这么多东西陪葬,我便是死了,也是值得的吧。”

    言罢嘴角竟溢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祁闻突然觉得有些冷,被阿娓这么一说,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阿娓见自己的话似乎吓到了祁闻,不由一阵摇头,惋惜道:“亏得你是个聪明人,却不想你这个聪明人竟看不破生死,当真让人失望!”说着又上下打量了祁闻一番,便转过头去,再也不理会祁闻。

    向来骄傲聪慧的祁闻何曾被人这般不屑一顾过?故此祁闻也默不作声。呆看着甲板上的童男童女们,联想到上次突然掀起的滔天巨浪,只觉得她刚才的诡异之言,竟然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打小受子张之儒影响的祁闻,竟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赞同一个小女孩的一番荒谬之言,神色不由变得有几分古怪了。又见阿娓神色萧然,不由作揖恭维道:“你说的话粗听之下觉得荒谬,细细想来确是有一番道理。至少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不怕死了,毕竟有这么多东西陪葬,也算死得值了。”

    见阿娓并没接自己的话茬,神色寡淡,看不出她到底是赞同还是否定自己刚才的所作所言,只得寻思着转换个话题。恰巧这个时候徐福正在楼下开阔的甲板上给那群童男童女训话,不由指向楼下,说道:“你看,徐福又在蛊惑人心了。”

    这次的话题转移明显是成功的,因为阿娓回答了他,只是回复的内容却让祁闻有些难以接受,有些为已死的好友阿安感到愤愤不平。因为阿娓的回复是:“他是个好人,至少他让大家满怀期许地‘上路’。”

    祁闻本想谴责阿娓一番,毕竟是徐福的见死不救、冷血冷情才导致阿娓失去了兄长。可这阿娓非但不恨他,反倒说他是个好人。心里觉得阿娓是非不分,故也不愿意再与阿娓讲话,便沉默地望着海面。

    阿娓向来惜字如金,也没想过话说出去要去解释或论证一二。她只觉得对方问,她便答,如此已经是看在他是她兄长的好友的面子上了。否则蠢笨如他,她才懒得搭理。

    一时观景台上又冷场了。两个闹别扭的孩子便各自盯着那起伏的海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他们只是再等,看看谁先忍不住开口服软。

    面对毫不知错的阿娓,到底是严己宽人的祁闻先沉不住气。他有些恼怒地对阿娓说道:“徐福他要是个好人,就不会上书说什么不死药了!就不会弄出要什么侍奉仙人的童男童女了!若不是他的这番蛊惑人心,如今的我们以及上次死去的那数千孩童,何至于要离开故土、离开父母,飘零海外,生死无依?”

    说着,竟也起了失望的神色:“我当真没想到神童般的阿安,居然有你这么个是非不分的妹妹!你不能替他报仇也就罢了,反倒视仇人为好人,阿安若泉下有知,也会被你气死的!”

    越说越恼的祁闻,终究忍不下去了,将要拂袖而去。却被阿娓轻轻一句话顿住了脚,他听到阿娓极为平缓地说:“那是因为我一直知道,那个嬴姓赵氏的赵政才是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