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斋的二楼上,披着深衣的崔大娘,如同盘踞在峰顶巨石上的猛虎,俯视着属于她的领土。

    “又是这个兔崽子来了么?好笑,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情来老娘这里消遣?当真是不知好歹!”

    陪着崔大娘的,是个年纪不过十三四的小丫鬟,她长相清秀,但神情却失去跟年纪相符的那种稚嫩,眼眉间流淌出来的,竟然隐隐有种市侩。

    “大娘,他是被那个崔绍唐害惨了,是吧?究竟那个崔绍唐,是不是真的跟狐狸精睡过觉?”

    不愧是在闻人斋里长大的孩子,十三四岁说起这些话来,却是脸不红、心不跳,顺畅的很。只不过这孩子也是稳重,哪怕是说话也不会抬手指指点点,只是眼神灵动,像是会说话一般。

    “算了,这个崔绍权已经没救了,不用管他,由他去吧。”崔大娘发出一声叹息,转过身来,柳腰轻轻在栏杆上一靠,显得很慵懒,纤纤素手更是抬起,在额头上轻轻抹过,也不知是在擦汗,还是在想挑挑垂下的刘海。

    “崔绍唐那个人嘛,还要观察观察,至于狐狸精之说,倒是子虚乌有,反正我是不信的,丫丫你年纪小,对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我也不信啊,大娘,这世上要真有狐狸精,怕首先要迷的,也是当今圣上吧?”

    当真是童言无忌,这个叫丫丫的小姑娘,此时还是显现出该有的那种天真的,这种秉承与骨子里的东西,不是外表的成熟,可以完全掩盖的。

    “嘘!你这小丫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你这话,等同是在污蔑当今皇后娘娘,找死也不选个地方啊,走,随我进去了!”别看大娘口中说的凶巴巴,但其实还不是为了丫丫的安全。

    崔大娘今年虽说还不到三十,但在这个时代,女子若是成亲的早,到崔大娘这个年纪,孩子也差不多跟丫丫相仿,甚至于在闻人斋里来的客人,经常会以为丫丫就是崔大娘的孩子。

    敢在崔大娘面前提及这个问题的人,往往得到的,都是截然不同的答案,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答案,才是真的。

    被领进闻人斋的崔绍权,已经开始了他的享受,与他的几个猪朋狗友一道,被成圈儿的姑娘们,紧紧的包围起来。

    莺歌燕舞、鸟语花香,或许对于崔绍权来说,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也不能说崔绍权这样做就不对,其实往往只有在盛世,纨绔子弟们,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这也是国家综合国力的一种表现——即便在后世,不也是用第三产业在整个产业里的比重,来衡量一个国家发达的程度么?

    平康北里的这些院子楼阁,哪一家不是第三产业呢?

    搂着姑娘们吃吃喝喝,崔绍权少不了要开口说话,吹吹牛,顺便也骂骂人。他骂最多的,自然就是崔绍唐了。

    “那个家伙”是他对崔绍唐的指代,反正不用点名,他身边的人也都知道是在说谁。

    “那个家伙真是狗屎运!你们知道么,要不是因为清河老祖的一句话,他早就完蛋了!什么通四海,什么崔莺莺,那都是我,我的,你们知道么?”口中喷着唾沫星子,几杯黄汤下肚,大腿上坐着个姑娘的崔绍唐,正在激扬他的人生。

    “就是就是,狗屎运!”

    一众狐朋狗友,吃崔绍权的,玩崔绍权,自然是要附和崔绍权的话,到时倬边上的姑娘们,对崔绍权说的那个人,很是好奇。

    其中一个姑娘,是在座姑娘里最漂亮、年轻的一个,她双手圈着崔绍权的颈脖,嗲道:“哎哟,崔郞,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嘛?给妾身们说说嘛。”

    崔绍权被那双素手摇晃着颈脖,加上姑娘胸膛一下一下的顶着他,整张脸上的五官,都像是酥了一样,就差流出口水来了。

    “还能是谁呢?不就是我那个了不起的堂兄,大家公认的崔家废材,崔绍唐啊!”

    “废材,哈哈,废材!来,大家为了废材这个称呼,干杯!”

    有人提议举杯,反正都是在找乐子的,自然众人响应,更是意图将杯中酒,往怀中姑娘的口中灌,俗话说的好,女人不喝醉,男人没机会,哪怕身边是青楼的姑娘,不需要机会,但男人总喜欢这个调调。

    喝着闹着,天色渐渐低沉,看来今夜,崔绍权是没打算回家,要在闻人斋里度个春宵,明日继续。他却是不知道,就在他寻欢作乐的时候,家中却是已经快要闹开锅了。

    向崔文渊发难的,不是崔绍唐,而是崔文安。

    崔绍唐与崔绍明的酒席散了,崔绍唐自然是心情轻松,毕竟有崔绍明这根线,将来很多事情就会变得轻松许多。而为了笼络崔绍唐,崔绍明也决定,要马上送给崔绍唐一份大礼。

    这份大礼,就是通达车马行。

    被崔文渊执掌十多年的通达车马行,想要轻易的剥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按照正规的程序,至少要等到年底,家族进行考评之后,才能进行调整。

    然而,前些时候为了对付崔绍唐,恼羞成怒的崔文渊,却正是走了一步臭棋——放火烧自家货仓,不说国法,光是家规,那就容不下他!

    崔绍明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就在天色将黒的时候,崔文安带着家丁,乘着崔府的马车,直奔崔文渊所在的里坊,如此一队人马,顿时惊动了不少人。

    崔文渊也算是有些脑筋的人,知道眼下情况不同,所以在里坊四处,都安排下眼线,故而崔文安一队人还没赶到家门口,他就已经知晓了。只不过,崔文渊一开始,并没有将问题想象的那么严重。

    “三哥,你这是”

    直到崔文安脸色铁青的领着人马,穿门入户,双手负于身后,站在前院不肯踏进正堂时,崔文渊才感觉不对劲了。

    “文渊啊,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你是做错了啊!”崔文安摇着头,语气很是沉重,尤其是他望向崔文渊的眼神,之中竟然蕴含着一丝凝重。

    “三哥,你这话是何解?能不能说明白点?”

    崔文渊脸色转白,随后又变得发青,他其实已经猜到崔文安这次来所谓何事,但他心中仍旧存在一丝侥幸。

    “明白点?你还要我说明白点么?拿来!”这最后一句话,崔文安却不是对崔文渊说,而是对紧跟在他身边的两个汉子之中的一个,此人手中捏着一捆牛筋绳,五官狰狞。

    要说卢家能有凸叔,崔家又岂会没有自己的打手?崔文安来此又不是寻亲访友,岂会不带上这些人来?

    “三哥”

    低头望了眼被崔文安掷在自己脚尖前的那捆牛筋绳,崔文渊瞬间像是老了好几岁,整个身子,也在黄昏的夕阳下,颤抖起来。

    人影被拉长,牛筋绳在地上,却像是已经先将崔文渊的影子,给捆绑起来了一般。

    “你自缚,看在这些年我们合作的情分上,我可以帮你求情,若是你要他们动手,那你的事情”说到此处,崔文安重重的一甩长袖,“我就决不再管!”

    此话一出,那崔文渊顿时就绝望了!

    他不是不想挣扎,但眼前的情形不同。若是官府捕快站在他面前,他或许不会惊慌失措,甚至还有反抗挣扎逃跑的念头,只因为家族还会保他,还有希望。

    然而发话的人是崔文安,代表着家族的意志,崔文渊只会敢到绝望,浓浓的绝望。

    膝盖一软,崔文渊再也站不住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地,摇着头道:“三哥,不服,我不服啊!我为家族勤勤恳恳了一辈子,为何会落地如此下场,就算是家族要我崔文渊死,总也要给我一个理由吧?”

    “理由?”

    崔文安脸色丝毫不为崔文渊的哭诉而改变,他甚至退后一步,像是要跟崔文渊保持距离,但其实也是一种预防意外的举动。

    “你还问我理由?怎么,自己做过的事情,就不敢承认么?崔文渊啊崔文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还是不是崔家的人啊!”

    “三哥,我,我是真不知道啊!”

    崔文渊抬起头来,脸上不知何时已经糊满鼻涕眼泪,当真像是承受了无比的冤屈一般,当真是闻者惊心、见者落泪。尤其是他年纪本已不小,满脸愁苦、皱纹成堆,凄惨无比。

    昔日里的通达车马行管事,时时意气风发的崔家文渊,怕是谁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落魄的一刻,或许只能唏嘘一声,暗道世事无常。

    只是谁没听说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呢,崔文渊就是最好的写照。

    “绑了!”

    像是失去了耐心,崔文安低喝下令,却是将头脸,朝向别的方向。

    院子里还有不少崔文渊的家丁,照理说他们该站出来为崔文渊说话,只可惜在崔文安面前,这些家丁却是连人都算不上,他们都是崔家养的猪狗,崔家的事情,是他们能够插手的么?

    崔文渊的老婆,崔绍权的老娘,此时也接到风声冲出来了,然而与那些家丁一样,除了扑倒在地上,鬼哭狼嚎之外,她又能做什么呢?至少到目前为止,崔文安只是针对崔文渊,并没有涉及到其他人,包括她,还有崔文渊的小妾和子女,但若是惹恼了崔文安,怕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三哥,这个院子,是小弟我自己掏腰包买下来的,三哥,给孩子们一条活路吧!”

    被绑起来的崔文渊,知道自己这次怕是真的完了,痛哭流涕的向着崔文安求情,乞求能够放过他的家人。

    崔文安其实也不是真正铁石心肠的人,而崔文渊在执掌通达车马行的这些年里,暗中也没少给崔文安好处。只是崔文安胆子小,心也不大,毕竟他性格不是那样的,否则也不会给扔在长安,当这样一个管事,就连崔绍明,心底也都是看不起他。

    “从现在开始,崔文渊之妻子,一律不得离开,生活用度,由看守之人负责,直到清河那边最后的发落出来,你们那个宝贝儿子,崔绍权呢?”

    崔文安带来的人,可是没有闲着的。即便是藏在后院里,不愿意出来的崔文渊小妾,也都统统被撵到崔文安面前,哭哭啼啼的跪成一片,当真是凄风惨雨,败亡征兆。

    “三哥,你就应承小弟吧!若是能够保的他们平安,说什么,小弟也都认了!”

    “文渊啊,这不是你我说说就算的事情,这次的事情,唉,太大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

    “哼,定是崔绍唐那个小畜生,我早就知道他是条不会叫的狗,果不其然,暗中在坊间散布我谣言,坏我名声,又在三哥面前,挑拨离间的人,一定就是他!”

    刚刚失神惊慌的崔文渊,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哪怕此时被五花大绑,但他自认还是有机会的。之所以他会这样想,是因为崔文安的那句“直到清河那边最后的发落出来”。

    既然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要闹到清河,那他崔文渊就还有机会,能够安坐通达这么多年,清河那边崔文渊又岂会没有点背景?

    在崔文渊想来,至少二哥崔文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受罪,在关键时刻,一定会站出来,帮他说话。所以他此时反而逐渐冷静下来,首先要保住的,就是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只要他还活着,对崔文国就还有价值,然而妻子没了,即便他自己渡过难关,那也彻底没了意义。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走吧。”

    “你们都按照刚刚三哥说的话去做,都记清楚了,不得违背!还有,绍权那个小畜生呢,赶紧去把他找回来,打断双腿,让他半步不得离开!”

    “这个事情不用你费心了,我会安排人去把他抓回来的,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们父子两个就可以团聚了。”

    “你”

    崔文安分明是话中有话。按照刚刚的说法,崔文渊家中的其他人,都还能暂时留在这家宅之中,不算受到牵连,可为啥崔绍权,就能跟他团聚呢?也就是说,崔文安还要捉拿崔绍权!

    “到了我哪里,你就什么都明白了,走吧!”崔文安转身,又一次催促道。

    “我走了,刚刚三哥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好好的呆着,等我回来!”

    板起脸的崔文渊,还是有那么几分大家长的威风,凄凄惨惨的几个女人,脸上挂着眼泪,翘首相送。

    (特别说明:本周每日中午两点更新,4000字大章,写历史不易,请大家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