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嚷嚷着要杀人的人,真递一把刀子给他,许是连在自己手上先扎个小口子都不敢,越是闹着要喝酒的人,说不定三杯就倒了。林东渠当然不是那种不敢扎自己一刀的人,也不是喝三杯就倒的人,但要真要让他放火烧了通四海——他不敢!

    没人知道的时候,他喝个三十杯,又扎自己好几刀,壮起胆子偷偷摸摸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当着崔绍唐和崔莺莺的面去烧了通四海,他真不敢!

    崔家就连像崔莺莺这种看似娇滴滴的小姑娘,手底下都有功夫,遑论是真正的家族护卫力量?而林东渠这种城狐社鼠,怕的不是朝廷,而是像崔家这种半黑半白的家族,惹不起,惹了更是躲不起。

    崔绍唐手中的火折子,就在林东渠面前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以至于林东渠的眼神,都被引的晃悠起来,半晌他才猛地一甩脑袋,跳起双脚指着崔绍唐:“东家你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这可是你十万匹之巨的绢,这可是天大的一笔财富,你说烧就烧了?我,我要去家族告发你去!”

    见林东渠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崔绍唐右手一抖,把那火折子收起来,随即笑道:“你要去家族告发我?也好,带上你的账本,还有你历年贿赂账目抽查人员的记录,咱们就一起去清河走一趟,如何?”

    “这”

    林东渠不跳了,因为崔绍唐抓住了他的痛处,有些东西,是真不能见光,见光死,他林东渠死。利用经营通四海之便宜为自己捣鼓点好处,只要数额不是通天了,崔家还真不一定在乎,至不济就是把他林东渠打断双腿撵出去,毕竟人无完人,人无不贪。

    然而暗中贿赂崔家子弟,腐蚀抽查账目人员,那才是真正的死罪!

    此时林东渠有些后悔了,那么重要的事情,自己怎么就当着崔绍唐的面给说了呢?其实并非是林东渠自己主动说出来,他完全是在崔绍唐的诱导之下,无意识的证实了崔绍唐的猜测而已。

    “林掌柜,稍安勿躁。”

    崔绍唐抬手压了压,出声让林东渠冷静下来,他今日来并不是打算将林东渠赶尽杀绝,一个死了或者是疯了的林东渠,对他崔绍唐并没有半点好处——崔绍唐可没有想过自己每天坐在通四海里卖布,那样他才会疯。

    “东家!”这一声东家,林东渠当真是叫的咬牙切齿,他此时的心境,倒是跟那日从粪坑里清醒的崔绍权有些接近了,再看崔绍唐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时,心就不由的抽搐——这哪里是什么废物,分明就是个阴货,阴死人不偿命的阴货。

    “很好,你既然还记得我是你的东家,那就先坐下,咱们慢慢聊。”相较之下,崔绍唐面色就更显淡定,仿佛只是行路遇上一条狂吠的柴犬,不以为意的指了指那胡床。

    林东渠胸膛不住起伏,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恍若是撕人虎豹般瞪着崔绍唐,重重喷出好几口气后,才闷哼一声坐了下来。

    “东渠啊,你这个人是很有本事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冲动。”

    打一巴掌给个枣,别说狮虎不吃素,就看给的好不好。林东渠确实是有虎狼之性的人,但被崔绍唐这般提耍摆弄后,憋着一肚子火又不敢发出来。

    “还请东家明示,小的最大的缺点是啥?”许是因为憋着火气,以至于林东渠说话的声调,都变得瓮声瓮气,像是脑袋上套着个大缸,加上他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惹的崔莺莺,都忍不住笑起来。

    嘴角微微一敲,崔绍唐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他笑的理由却与崔莺莺不同,是因为进屋这么久,摆弄了这许多的手段,终于成功的将林东渠情绪调动起来,开始按照他崔绍唐的指挥棒在走了。

    “你最大的缺点啊,就是冲动。”崔绍唐的口吻,仿佛是在教育一个孩子,只不过孩子虬髯浓眉、狮鼻虎口、五大三粗,此时更如见了红布的蛮牛,一股股的打鼻孔里喷着白气。

    “怎么冲动了?小的何时冲动了?”

    “怎么不冲动呢?”崔绍唐眉头一挑,道:“你都要烧掉通四海了,这还不够冲动?你可是忘了,通四海是你辛辛苦苦拉拔到今天这个局面,一把火付之一炬,不就等同杀了自己亲生孩儿一般?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是不是冲动?”

    “这”

    语言当真是一门艺术,算是旁观者的崔莺莺,都为崔绍唐这不要脸的论调而由衷钦佩,不过就是一转眼的功夫,就“坐实”了林东渠要烧通四海的罪名,还能反过来用这罪名教训林东渠,这个崔郞,啥时候练就如此颠倒黑白水平的?

    “可小的没有”

    “按照有罪推论,当你心中生气恶念的时候,就已经是有罪了,至于未能具体实施,那是因为现实条件不具备或者是被阻止,你先听我说,这个可以揭过不提,我现在说的还是那个缺点,冲动,你看,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着反驳,是不是冲动?”

    不得不说,遇上崔绍唐这样的人,的确是林东渠的悲哀。像林东渠这类型,阴谋诡计可以搞一搞,打打杀杀也能试一试,唯独就是口才,那才是他最大的缺陷。

    故而在侃侃而谈的崔绍唐面前,林东渠当真是半句嘴都插不上,而崔绍唐从林东渠“冲动”这个缺点开始,一直侃到林东渠将来结婚生子的事情,差点就将林东渠说的口吐白沫而亡了。

    到最后,自己都觉口干舌燥的崔绍唐,连续喝了好几杯白水,才停下对林东渠的教育,语重心长的道:“混社会是没有前途的,你要么就当一个真真正正的布帛行掌柜,要么”

    “要么怎样?”林东渠咽了一口白沫儿,问道。

    “要么就选择一颗能够为你遮风避雨的大树,林东渠我算是看透你了,其实你胸无大志!”

    “什么?”

    崔绍唐说完那句话,人已经长身而起,双手负于身后,昂首眺望门外,而他的话也是将林东渠激的跳起来,又瞪圆了铜铃。

    “你胸无大志!区区一个通四海,每年弄几百匹绢,就能满足你了?在东市里养一帮子大字不识只会打打杀杀的混子,受他们的阿谀奉承,就满足你了?你怎么不想想,见到家族里那些抽查账目之人时,你的赔笑贿赂?你怎么不想想,跟武侯铺的人打交道时,你的卑躬屈膝?你怎么就不想想,哪怕是在我这个废材面前,你也不敢大声说话?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我当然”

    三个字出口,林东渠却突然觉着,崔绍唐的话没错。可这是世上,又有几个人不是如此?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混的不错了,有吃有喝,有老婆有小妾,还能是不是去平康北里厮混,这不已经是不错了么?

    但林东渠不敢用这些理由来反驳崔绍唐,因为他没法反驳。他站在原地,崔绍唐却已经向着大门走出两步,以至于他只能望着崔绍唐的背影,那个略显单薄,但线条陡峭如华山的背影。

    够了,今日崔绍唐的醍醐灌顶已经够了,而林东渠的情绪,也都已经平静下来。

    “东家,你今日来,究竟想要小的做什么?”深吸一口气之后,林东渠用平静而缓慢的嗓音问道。

    听到这句话,背对林东渠的崔绍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浪费了这么多唇舌,他要的,就是林东渠的这句话。

    “我要你发财。”

    急速旋身一百八十度,五个字组成的短句,更是快的让林东渠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

    “啥?东家你说啥?”

    “我要你发财,发大财!比你如今每年能在通四海弄到的,更多十倍,百倍的大财!听清楚了?”

    这一次崔绍唐放慢了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说的刚刚才平静下来的林东渠,呼吸再次加快。

    十倍,百倍?别说是十倍,百倍,即便就是两倍,三倍,那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都是一笔难以企及的天文数字!

    崔绍唐光是嘴巴子说说,林东渠当然不会信。但人都有联想能力,一想到如果崔绍唐说的是真的,那么将来的日子,会是何等的幸福?林东渠可以控制自己不相信崔绍唐,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联想。

    “不用怀疑,我既然这么说,自然就能做到,前提是”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林东渠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两眼一凝,就接上崔绍唐的话头道:“前提是小的这条性命,要卖给东家,是么?”

    “不不不,你错了,我要你的命干啥?”崔绍唐摆了摆手,道:“有些事情我也没有瞒着你,原本通四海是要交出去的,可是谁帮我争取到了机会,你该知道。”

    “老祖”林东渠低下头,艰难的吐出两个字,这两个字的份量,过于沉重。

    “不错!你现在应该知道,老祖跟我之间眼下就是个机会,若你愿意助我,不但我们能够牢牢的将通四海抓在手中,成为我们的摇钱树,崔文渊父子的一箭之仇,你以为我不会不报?”

    “东家你是要图他们的”

    “这只是计划的一小部分,长安城里赚钱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做一做嘛,但是货物流转却是大问题,所以崔文渊父子注定是我们的敌人,至于说起他产业,我们也可以一步步的来,当然,这些都是你的事情。”

    “都是我的事情?那东家你,要做什么?”不知不觉间,林东渠已经开始被崔绍唐描绘的大饼所吸引,在他看来,仅仅是崔家在长安城之中的产业,其资金已是无比巨大,若是整合在他手中,那还真有可能会是如今的十倍、百倍的财富。

    但当他这般问崔绍唐,望向崔绍唐的时候,却只是看到崔绍唐一抹,鄙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