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肚白,在天边悄然泛起。

    赵千一直坐在桥头的石狮子上,望着天空。军装一点都不整齐,赤着上身,后颈的蝎子纹身和它的主人一样安静。

    石狮旁,站着几个人,他们和大帅一样,一夜没睡。

    “大帅……”李奇天走了过来,将自己的军装脱下来,递给赵千,“夏天伤风不好办。”

    赵千没有接,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李奇天叹了口气,退了几步。陈玉山、赵勇程、杨泽都在叹气。

    这时,李尧来了,还有胡余胡、梁启超,连罗纶都来了,披着件褂子。

    胡余胡望了大帅身影一眼,小声问李奇天:“大帅还没想通?”

    李奇天点点头,脸上尽是愁色。

    杨泽望望天,“天就快明了。”

    赵勇程有点忍不住了,“大帅再这样犹豫不决,对面就要打过来了。”

    陈玉山低声喝道:“闭嘴,赵旅长,这件事换成你,恐怕你连北都找不着!”

    “我是有什么说什么,迫在眉睫,大帅怎可犹豫?”赵勇程不服气,“枪都上膛了,子弹都备好了,却叫我们没他的命令不准开枪,你们看看!”他指着河对面,“火炮洋枪,哪样不是等着的?”

    “闭嘴!”陈玉山怒了。

    “就不!”赵勇程驴脾气。

    “军法还在!”陈玉山推了赵勇程一把。

    “他娘的道理也在!”赵勇程毛了,就要冲上去,众人连忙去拉,而赵大帅却一直望着天边,也没反应。

    “幕渊。”梁启超揉了揉被赵勇程撞着的膀子,正了正军帽,虽然开始不习惯,但现在这帮人里就他的军服最整齐。

    “怎么?”李奇天喘了口气。陈玉山和赵勇程在南洋小岛上地狱训练了几个月,现在力气可大。

    “你得到的那消息,可真切?”梁启超看了赵大帅一眼,“如果真如此,大帅此番反应,梁某佩服。”

    李奇天点头:“千真万确。”

    梁启超怒道:“奎俊真敢丧尽天良!”

    “他早就没天良了。”石狮子上的那个男人跳了下来,伸了个懒腰,“闹够了没,闹够了就滚回去,留点精力,你们又不是女人,本大帅晚上不要男人陪。”

    所有人都安静了,就连咋呼的赵勇程也闭了嘴,憋得胸口直喘。

    “我可以十恶不赦,因为我可以为自己找到理由,我可以不顾一切的走这条路,因为那个狗屁大势。”赵千转过身,望着众人,“还记得我曾犹豫过吗?”

    众人有些不知所措,李奇天却明白,开口道:“那时大帅还想着怎么不伤这个国家的元气。”

    “你们可知这个国家的元气是什么?”赵千问。

    梁启超开口:“国力。”

    赵千摇头。

    其它人都是梁启超这个想法,看大帅摇头,都不说话了,倒是跟随大帅时间最久的李尧和李奇天有点明白了。

    胡余胡道:“人,万物之灵,阴阳之始。”

    赵千长长出了口气,“对,是人,是百姓,是人民,他们,才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才是民族的魂。”鼻翼猛抽了两下,“可我,现在竟然要面对他们,面对无辜的他们……我日他十八代祖宗!”

    呲的一声……

    血。殷红滚烫的血。

    “大帅!你做什么!”众人大惊。

    赵千回头,目光如刀的望着对岸,左手笔直的伸着,小臂上一道伤口,是右手那把狼型战斗刀造成的。

    “我……陪他们流血。”

    赵千左手死死握着拳头,“陈军长,太阳升起,执行我的命令……开枪!”

    “大帅,真的要……”陈玉山不敢相信。

    “对!”赵千猛地转头,死死盯着陈玉山——“你他妈的给我开枪!!!!”

    陈玉山倒退了一步,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止他,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

    两行泪,从那双死死睁着的眼中,滚落。

    ……

    第十天。没有阳光。清晨一声闷雷,下起了暴雨。

    “鸟天气。”棚子下,成都防军副统领成大均骂了一声。

    “成大人,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生模样的人打着伞走了过来。

    “是刘大人。”成大均笑脸相迎,“当然,全照您的吩咐。”

    “可不能出了纰漏。”刘忠祥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今天过了,不管那些人死不死,都……”刘忠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成大均眼神抖了一下,“会不会?”

    刘忠祥变了脸,“成大人,你可知这几天咱们死了多少人?何大全、刘道茂这些人都被杀了,咱们每年种那么多烟土,全靠这些人管着,奎大人这回是动了真火了。”

    成大均一惊,“可是那赵青山做的?”

    刘忠祥咬牙,“袁大人密信中说,这赵青山恐怕与花旗洋人有关系,能在看不见的地方放枪,何大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死了,不是他还有谁?”望了望对岸,“他的枪好,咱们人多,还有挡枪的,我看他到底怎么办!”

    成大均明白了,拱手道:“刘大人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一步,下官佩服。”

    刘忠祥狠狠的道:“京城都说这个赵青山是个亡命之徒,路子都是血染的,我今天就看他到底有多狠,哼,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这亡命徒要是开枪,必失民心,就算得了成都,也是座死城!”

    成大均一颤,“要是他不开枪呢?”

    刘忠祥阴险一笑,“那咱们就稳赢了,八千杆洋枪,二十门火炮,还有挡枪的!成大人,我是给你铺好路了,赢得是轻而易举,如果你这都输了,恐怕这乌纱……”刘忠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要随你的人头一起落地了。”

    成大均忙道:“请刘大人放心。”

    刘忠祥笑着拱手:“那我就回总督府静候大人佳音了,奎大人的折子已经上了,窝藏私军这是谋反大罪,如捉了赵青山,便是平反的大功臣,仕途直上青云!等大人凯旋,我与奎大人、乌大人一起,为大人祝酒庆功!”

    说罢,便转身离去。

    成大均望着刘忠祥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这时,一个清兵跑了过来,打了个千,“大人,准备好了,人都捆好了,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咱们就把他们往桥上赶!”

    成大均抖了一下,心底竟有些寒意。

    “大人?”那清兵看到成大均没反应,提高了嗓门。

    “嚎什么!”成大均清醒了。

    那兵缩缩脖子,“一营的兄弟在桥头上了,二营三营的从两边过去,全按照刘大人的计策部署的。”

    成大均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大人你咋了?”这兵不是四川本地人。

    “那些捆着的百姓中……有没有你的家人?”成大均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

    那兵愣了一下回答:“没,抓人的时候兄弟们都看着的,没自个家的人。”

    “那就是别人的家人了……”成大均神色有些反常,“三子啊,从我当土匪时你就跟着我,被招安我也带着你……不怕告诉你句实话,翻年我就三十五了,但了那么多年土匪,杀人放火的事儿也没少干,可我这心里……从来没想今天这样慎得慌。”

    “啥?”三子没听懂。

    成大均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去吧,一个时辰后,开始赶人。”

    “嗻。”三子打了个千走了。

    成大均有些木然的走出了棚子,暴雨滂沱,雨点砸在身上啪啪的。突然间,他打了冷颤,望了望天,“闷雷暴雨,晴天电闪,莫不是……要遭天谴?”

    ……

    “操!”一个清兵骂着。

    “日哦,这个雨下得恼火!”另一个清兵浑身都湿透了,“三两银,两袋米,不好挣哈。”

    “锤子,三两银子,够全家吃一年了,还有两袋米,可以换点肉,腌起当腊肉,年就过舒服了三。”一个清兵道。

    “也是哈。”骂人的清兵露出了笑容,挥了挥枪,朝前面一排双手被缚的百姓吼道:“快走哈,给老子上桥!”

    “军爷,军爷。”一个中年妇女转过身,给这些清兵跪下,“你们,你们要把我们弄到哪儿去,我屋头还有老人,还有娃娃,求求你们放了我!”

    “少给大爷废话!”那个清兵踢了妇女一脚,“赶快爬起来,过桥,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妇女挨了一脚,倒在泥浆里,粗陋的布衣全是污水,模样凄惨无比。她哭了起来,那个兵听到哭声,更不耐烦了,冲上去又要打,却被拉住了。

    “算了算了,喊他们快过桥。”拉住他的清兵说。

    “你拉住老子干锤子!”那个兵发火了。

    拉住他的清兵看了妇女一眼,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还是上桥吧,没的事,过了桥就好了。”

    “那边,那边……”妇女战战兢兢的站在雨中,望着对面,雨很大,视线很模糊,根本看不清楚。“真的,真的没事?”

    “没事。”扶起她的清兵勉强笑了一下,走开了。

    “快点走!雨那么大,让军爷在这里受罪嗦?”踢妇女的清兵吼了起来。

    然后,几十个百姓被赶上了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