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华弦站在那个院子外,仔细打量。这其实是个挺破败的院子,早些年门主搬出去以后,一直无人打扫,满园花草疯长成河,几乎遮住了一切能落脚的地方。

    司华弦拎着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花中穿行,渐渐接近了院中的一棵雪白的梨树,那花儿真真白的耀眼,阳光落在其上盈出一片光晕,司华弦眯着眼睛去瞧,猛地发现那树下早已有人了。

    许是他穿得如梨花一般雪白,许是被这许多灿烂的花晃坏了眼睛,司华弦竟一直都没有发现他。

    司华弦站在他身侧四五步远的地方,他静静地闭着眼,微抬着下颔,有光穿过树枝透射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那睫毛很长,且翘起一个绝妙的弧度,而他白净的面色衬得睫毛清清楚楚,他的眼角也是那样一个妙极了的弧度,多一分太媚,少一分失色,如玉砌雪雕。

    司华弦渐渐屏住了呼吸,生怕动静一大,就破坏了这样绝色的画面。

    然而她的“风景”还是自己动了,他睁开眼瞧着司华弦,满园春色在他的眼中晕开,唇色鲜极艳极,却不过分妖娆,他抿唇笑了,一点波光在他眼中闪动,司华弦打赌,那双眼中一定有日月星辰。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司华弦打量着眼前芝兰玉树的青年,不错了,这样的男人见一眼就不会叫人忘记。

    前些日子在街上护下的人,不正是他吗?原来竟是同门啊……同门还这么怂包,差点被逼良为娼啊!

    那男人笑得山温水暖:“不错,还未多谢姑娘那日拔刀相助。”

    司华弦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见不惯而已。敢问同门名姓,来日见着,也好相称。”

    那男人眨了眨眼,顿了一下才道:“在下失礼,还未问过恩人大名?”

    “司华弦。”司华弦向来坦率直接,如今也张口便答了。

    “司华弦……”那男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微微偏了头,露出些许认真思考的神情,“可是取自‘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司华弦摇头,忽而笑道:“若是如此,我倒要感念双亲英明神武,没给我取名‘某柱’喽?”

    那男子嘴角的笑意渐盛,衬得一身白衣都明媚了些许。

    司华弦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上扬,忽而眸色一凝,她隐约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急急道:“不好,有人来了,门主和大师兄倚棠君向来不悦有人来这里,要是被发现了,咱们都得领罚!”

    她一边说着,一边颇为着急地四下寻找遮蔽物好躲此一劫,而一旁的男子却微微张了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样的吗?”

    此时司华弦早已躲到了一蓬乱草后,压低声音道:“你是新来的么?快过来,你这张脸这么好看,我可不想看你挨碎玉。”

    那男子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颇为好笑的神情,把司华弦急得不行,这人大概真的是新来的,竟连听到碎玉时都无动于衷,那条戒鞭能不能真的碎玉她不清楚,但碎人绰绰有余。

    司华弦心下正百转千回之时突然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她连忙把头缩了回去,心里不住地念叨着,这傻哥哥,但愿他受罚时不要伤着脸啊,毕竟是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门口的门徒向院中略望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向那男子拱手道:“大师兄,门主有请。”

    长着一张好看的脸的倚棠君向门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而草丛后缩成一团的司华弦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万马奔腾了,一时激动,全身不受控制地一抖,惹得身周草叶都动了起来,门口的门徒极警觉地抬眼去看,大师兄倚棠君状似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温言道:“野兔而已,这院子荒废很久了。”

    那门徒只好低头应是。大师兄倚棠君心下莫名松了一口气,面上依旧云淡风轻:“走吧,莫要让师尊久等了。”

    司华弦在一蓬杂草后可怜兮兮地抱着自己,竖着耳朵听脚步声远了,瞬间骨碌一下躺平在地上,揪着一丛花草欲哭无泪。

    那个男人,他怎么……怎么会是倚棠君谢存啊……作孽,她刚刚都在说些什么?什么我们都得受罚,什么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不是上赶着送命吗?本来在门派里瞎逛这事或许抄抄经文就算过去了,她一张破嘴非要提什么碎玉,这下好了,提醒了刽子手,刀片杀不了人,您还是换闸刀砍我吧?要命!

    谢存跟在韩世堂身后出了院门,刚刚那个躲在草丛后的身影强硬地占领了他的大脑,她知道我就是她口中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师兄时,该是什么表情啊?

    稍微想象了一下,谢存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而且我有说过不喜欢别人到这个院子来吗?没有吧?我很喜欢用碎玉打人吗?也没有吧?

    思及此,谢存有些委屈地缓缓吐出一口气,眼里浮上一丝茫然。

    一旁的韩世堂用见鬼了的神情看着谢存,不对,他若是真的见了鬼都不会露出这么夸张的神情。

    韩世堂的眉毛都快挑到发际线了,这还是他敬爱的大师兄吗?

    虽然谢存并不是面瘫冰块脸,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仙门的形象,于是他总是满目正气,一脸正气,一身正气,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完美得不像活人的道德模范,仙门标杆。

    然而今天谢存却忽而笑得春风拂面,忽而愁得垂眼叹气的,真实的一点都不真实,韩世堂都怀疑那个破院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仙草长出了某种奇毒,把他大师兄给药坏了?

    谢存似乎注意到了来自韩世堂的执着目光,微微侧脸瞧了韩世堂一下,一直不曾把目光从谢存脸上移开的韩世堂正正接住了这一眼,眉毛都快挑飞了,救命啊,大师兄的眼里怎么会出现这种神情,这种神情……这种,啊对,心虚,对,心虚……

    韩世堂惊到语言系统完全紊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急得不停地咳嗽。

    谢存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今天分外奇怪的韩世堂,他这师弟纵然不怎么靠谱,但好歹也是门主的门徒,平日里也经常会辅佐他执行一些任务,说来也是仙门同辈里比较出色的人物了,怎么今天疯疯癫癫的,像中了某种仙草的奇毒?

    韩世堂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刚想开口,一抬头就撞上了谢存的目光,这下对了,刚柔并济,关怀中自带一股清高疏远,这才是倚棠君的眼神嘛。

    韩世堂揉了揉太阳穴,刚刚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什么傻笑吐气心虚的,那可是倚棠君啊,罪过罪过。

    这两人一路相互觉得对方中了毒,自是没有过多交流,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门主的院落前。

    谢存举起佩剑以剑柄扣门三声,高大质朴的木门应声而开,谢存略一欠身,迈过门槛径直向里走去。

    这院落很静,一路铺着青石板,能见到湿润土地的地方一定栽着几丛细高的竹,如此摇影掩映之间,隐约可以窥得青色的瓦片和斜飞的檐角。

    昆吾门爱竹这事仙门中人尽皆知,门派中几乎所有的院落都是这般布置,拨开竹枝瞧见的第一座房屋定要悬一匾额上书“幽篁里”,以此来抒清雅之志。

    谢存和韩世堂在这“幽篁里”之下停了脚步,这间雅室的门开着,内里有一道骨仙风的中年人负手而立,谢存和韩世堂一齐拱手道:“见过师尊。”

    昆吾门门主齐映点了点头,挥手把两个爱徒召进屋来,语重心长道:“近日四镇皆风平浪静,安逸来之不易,百姓和乐盛世太平的功绩可载史册,然而先贤有言‘后天下之乐而乐’,门内修行不可落下,妖人行径也需时刻小心。”

    谢存拱手正色道:“同门皆修行如常,妖人之事弟子会多加关注,多谢师尊指点。”

    齐映极赞许地看了一眼谢存,韩世堂暗自佩服了几轮谢存这一举一动中扑面而来的正气,他正看着谢存发呆,齐映的目光突然转到了他的身上,韩世堂愣了一下,反应极快地接道:“弟子定尽全力配合师兄工作。”

    齐映将两名弟子来回瞧了一眼,颇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天下终归是这群小辈的,这个门派终归是要交到他们手里的,阴雨天很快就要来了,叫他们历练历练也好。

    粗略汇报了一下门派近况,谢存和韩世堂告辞离开。齐映负手立于竹林中,一身孑然。

    “每次到这里来,师尊都是这一套,一个字不差的。”同谢存并肩走出了院门,韩世堂忍不住低着头小声嘟囔道。

    谢存轻轻勾了唇角,眼中却无半点笑意:“且做好自己手中之事,师尊从不说废话。”

    韩世堂抬头看了看谢存,自知出言有失,只得恭恭敬敬地拱手欠身:“师兄说得是。”

    谢存拍了拍韩世堂的肩膀,示意他无妨。

    谢存直视前方,眼帘微垂,神色有些凝重,在街上见到司华弦那天,那个无赖实在有些奇怪。

    至少谢存隐隐约约觉得他奇怪,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和他动手,他俞退让,俞觉得那无赖身上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不是常人的感觉,也不是修仙人的感觉,平白有煞气扑面。

    直到司华弦突然冲了出来,那无赖向她扑去的时候,谢存才探知到他身上隐约有妖气,但之后他又被司华弦一击而败,谢存不由得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为避免扩大骚乱和不安,谢存只好带着疑问暂时离开了人群。

    今天听了师尊所说,谢存突然笃定了那日所见无赖定是妖人,还好司华弦无事……

    不对,谢存的沉思戛然而止,连脚步都不由得顿了一下,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谢存你刚刚在想什么?怎么突然转到司华弦有无出事上去了?她怎么会出事呢?

    不是,谢存捏自己的力度又加大了一点,今天这是怎么了,司华弦这三个字一直在他眼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世堂,”谢存强行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最近多留意门派四周,妖人怕是要卷土重来了。”

    韩世堂略一点头:“我去通知山门守卫,严格控制进出。”

    “好。”谢存望着远处,神色复杂,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