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老骆驼挥了挥手,嚷嚷着,“过来,这儿来。让我小声告诉你。”

    “我不怕。”永昌松开罗先生的手,低声说了一句。

    “小船!”老骆驼将永昌拉到身边,说道,“我想和你聊聊,我想和你聊聊。你还记得那天吗?发洪水的时候,你放的那艘小纸船。不远处,枯枝败叶和石块堵塞了排水沟,雨水不断地溢出来。雨水先是在路面上试探地占领了几个手指大的地方,然后就贪婪地大把大把地攫取——那是雨下到第三天的情景。到第四天的中午,大块的木头就能像小木筏一样漂浮了。”

    永昌好像唤醒了沉睡的记忆,那天下着大雨,他在放一艘小纸船,他记得那个放声大笑的场景。多变的水流将小纸船带到了在路面沟壑形成的急流中。

    急流带着小纸船纵贯大王镇上唯一的大街,越来越快。大王镇在哪儿,地图上没有标示,早就隐匿于世,你也不必太在乎它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地理概念,对我们来说毫不重要。

    他不得不拼命奔跑。在泥泞的路上,雨水在他的红雨靴下四处飞溅。雨靴上的带扣发出叮当的声音,伴随着奔向他离奇的失踪之路。

    呼啸而行的小船严然就是一艘战船昂首挺进,破浪而行,直达大街左边的排水沟。就在此时,一条新的小溪加入进来,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漩涡,眼看小船就要倾覆了,但是小船终于挺了过来。

    在小永昌的欢呼声中,小船又调整了航向,继续向两条大街的交汇处疾驶而去。永昌继续猛跑,追赶小纸船。在他的头顶上,枯枝和仅留的黄叶在十月的狂风中瑟瑟发抖——风暴是今年最无情的收割者。

    老骆驼的手中握着一个东西,他摊开那双枯骨一般的双手,手上握着一件奇怪的信物,一颗鬼蛇印,龟嘴上有一道裂痕,龟背上还有一道问号形状的刮痕,不管怎么说,这个东西很稀奇。

    稀奇并且强大。永昌可以感受到手中的能量像电流一般震撼。

    “这可是个好东西!”他悄声对身边站着身边站着的男孩说:“你唤醒它吧!”

    老骆驼握着永昌的手,把鬼蛇印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连同它圆睁的眼睛、贝壳的花纹,接着轻轻地拍了拍胸脯,确保这个神奇的东西会安全地跟随他。

    “我会开枪打死他们,直到把子弹打光,如果在他们杀了我之前我弹尽粮绝,我会痛打他们,哪怕是用枪柄”

    “噢!老天保佑这个不幸的人吧!”永昌放声大哭起来。

    “五分钟的战斗能够让人铭记千年,你不必死得高高兴兴,但必须得死而无憾,因为你已经从头到尾地活了一”。

    永昌突然之间感觉到一种水晶般的透彻。他的感官被激活了,他不仅听得出呼吸的沉静韵律,还有潮汐般的血脉暗涌,从脖颈的一边涌向大脑,又从另一边涌向心脏。

    他记得张胖子曾经说过:“从第一颗发射出的子弹到最后一具尸体倒下,哪怕是最短暂的战斗,对于身处其境的人来说也觉得很漫长。时间变得很有弹性,能拉伸一切灰飞烟灭的瞬间。他当时边听边点头,好像听懂了似的,其实当时他并不懂”

    现在他懂了。

    他感觉到身边有很多莫名的神魔力量,他们有很多,实在太多了,就在周围,就是被鬼蛇印唤醒的,不计其数。他们好像都是从地下来的,身上带着泥土和血腥的味道。

    他们面无表情,毫无血色,死气沉沉,有一些纤细得好像一个在风中飘曳的芦苇,身躯被幽暗昏蓝的光晕笼罩着。

    老骆驼脸上一副严峻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于某种动物的嘶吼声。

    永昌又看到许多幻象,看到了烛台上放射出的赤橙色的火焰,每张桌子上都有很多的蜡烛,嵌插在玻璃烛台中,桌布在光影中摇曳。在恍惚中,他看到了,终于看到了。

    这绝对不是人类的喊声,他几乎能肯定这一点,这嗡嗡的声音对人类来说太过低沉了。这是一种鸟和人的杂交兽体,这怪物就在老骆驼的影子里。从他的衣服领口里伸出来的头,布满了光溜溜的暗黄色羽毛。

    鸟头上的双眼,仿佛就像两滴柏油一样,黏在脑袋上。

    永昌闻到了一股臭味。那绝对不是自己的。青春期的少年总是散发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甚至在他们刚刚洗完澡打扮一新的时候也一样,那正是他们的身体忙于大批量生产的东西。

    而濒临死亡,准备决斗的人也会散发出同样的臭气。

    永昌也闻到了这种强烈的体味。

    这种味道足以煽动人的脾气和情绪的鲜血。但这念头在永昌的脑子里还没有成形,他就立刻明白了,攻击力是从龟背上盛气凌人地发散出来的。

    老骆驼变成的鸟人前额上的红色小洞眼正要大大地裂开,粗野地笑着,嘶哑而放荡地尖声呼喊着。

    他听见老骆驼喘着粗气,气息急速而低沉。不仅如此,一阵刺耳的咔哒咔哒声从脚下传来,像是快速低哑的敲打声。这两种声响瞬间混合在一起,永昌不禁浑身冰凉。

    永昌看到涌出的昆虫,虫子们继续前行,不管它们到了哪里,老骆驼胸前的鬼蛇印都对它们毫无影响力。

    老骆驼以飞快的速度踩碎了三只虫子,昆虫的脆壳发出噼啪的破裂声,在这番新的绝对静谧中听起来极为恐怖。

    这个变化的鸟人并不打算吃它们,只是拨弄着这些尸体,每一只都像老鼠那么大,然后,它把死虫甩到空中,一口咬断脖子,下巴一松,咧嘴一笑。

    其余的虫子都撤回去了,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永昌,我们走吧”鸟人说。

    永昌转向他,一脸困惑。

    这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经过罗先生的充分而又周密的调查,梅家的那笔遗产,除去梅少爷已经挥霍的部分,如果在他与奥立弗之间平分,各自可得几十万大洋。依照父亲的遗嘱,永昌本来有权得到全部财产,但罗先生不愿意剥夺那位长子改邪归正的机会,提出了这样一个分配方式,他的那位幼小的被保护人愉快地接受了。

    罗先生准备把永昌当作亲生儿子收养下来,带着他和老管家迁往新居,离自己那几位老朋友的住宅不到一英里,满足了永昌那热情而又真挚的心怀中余下的唯一希望,就这样,他把一个小小的团体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幸福俨然达到了在这个动荡不定的世界上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或许,过不了几年,永昌就会结婚了,罗先生在余年里细细品味两个孩子的幸福,自己的一生没有虚度,又曾不断地向他俩倾注最温暖的爱心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我们得一起走”鸟人说。

    永昌没有任何反应,他转过身,面对着无边的黑暗。和先前的喧哗狂热的浪笑相比,挂毯背后现在的沉寂更可怖,就像上了膛、瞄准人的武器般沉寂。

    这间牢房,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是牢房,而是一个宫殿,鬼魂们的宫殿,在这个世界里的囚徒满怀死亡的恐惧时,他们却正在举行一场盛宴。

    黑暗的挂毯被掀起前的一秒钟,永昌窥出了其中暗藏的黑色幽默,漫不经心地一瞥很可能会忽视,盛宴桌上的主菜烧烤,竟然是人形,他们正在饕餮人肉,生饮人血。

    这些奇怪的生物们,个个耷拉着畸形,不能闭合的裂嘴,里面支着硕大尖利的牙齿,一起迸发出恐怖的狂笑。

    他们的眼睛黑漆漆的就像是盲的,脸颊和眉毛处的皮肤,甚至连手背上都是,布满锐齿般的鳞片。在和大餐室里的吸血鬼们一样,他们的身边笼罩着阴森光晕,但这些家伙的光色就如浸于毒液的紫罗兰,深深的紫色看起来几乎等同于黑色。

    看似腐烂的脓水从他们的眼角、嘴角滴滴淌下。他们中有人正叽里呱啦地乱语,不少人则在嗤笑,听来却不像是发声,而更像是从空气中捕获而来的,仿佛那声音能活生生地撕扯下来。

    永昌的脸色变得刷白,正凝视屋内的景象,恐惧在他眼底颤动闪烁,眼珠子都快从眼窝里瞪出来了。在这群怪物面前,所有的企图都似乎被忘个干干净净。

    永昌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喊叫,直到听到口中说出的声音是什么:“他们会先杀了你,在我的眼皮底下杀了你,喝你的血”

    永昌下意识地把手抹进衬衣的开口处,拉出吊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十字架泛出蓝白色的明亮火焰。两个走在最前面的怪物,刚想抓住他,把他拽入身边深紫色的迷雾中。

    而现在,他们却往后退了一步,带着痛苦高声嘶叫起来。永昌看着他们的皮肤发出斯斯的烧灼声,并开始溶解。这情景带来的凶残野蛮的快感充斥了他的全身上下。

    一个怪物不管不顾地冲上来,那是个奇形怪状的骷髅,套着一身布满青苔和野草的礼服,脖子上还挂着类似于勋章的东西。

    这东西迅猛地探出一只长指甲的手,直指永昌手中正要举起的十字架。就在即将要被他抓住的最后一瞬间,永昌的手猛地向下一坠,怪物的爪子就在一寸之上,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