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声音变调了。震耳欲聋的尖利摩擦声,然后是凄厉的冲撞声。一瞬间,世界颠倒了、瓦解了。

    冲击、震动、旋转——压迫、剧痛、惊愕、狼狈、恐怖、焦躁——爆炸!

    升腾扩张的火光被割裂、飞散。但散开的火光顿时又集合起来,摇动、变色、成长,然后发出凶恶的咆哮——成为一头红黑相间的斑斓火龙……

    有一对男女。 男方约莫三十岁出头,高个子削肩膀,非常英俊的美男子。头发往后梳,轮廓鲜明的五官,宽广的前额略显苍白,看来与日晒无缘。

    女方紧紧挨在他身边。身高刚及男方的肩膀,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她含情脉脉看着男方。肤色与男方一样白皙,天真无邪的面容配上直短发,非常相称。

    浑身披着鲜血和玻璃碎片倒卧着。从两人嘴中,发出微弱的*声。

    露出血红牙齿的火龙向他们袭来。灼热而锐利的爪毫不留情地伸向倒卧着的两人。

    啊!——女人大声呼叫。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拼命爬动,逃避火龙的袭击。她一边逃,一边回头望着男人。

    男人举起手臂,抬起上半身,也想爬出来。但是他的下半身已被火龙追到。

    不久,男人的身体——腿、躯体、胳膊、头发,全被火龙灼热的爪和牙咬住,赤红的毒舌将男人舔了几舔,一骨碌将他吞入口中。

    女人再度放声呼救。

    她一边喊着男人的名字,一边赶回来。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抓住男人的双手,使劲全力地拉。

    看见女人的脸容,那男人茫然若失的眼神微微发光,烧烂的嘴唇痉挛般地动了一动。显然,男人在喊女人的名字——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的名字……

    斑斓火龙继续咆哮着,翻腾跳跃。

    它的无形之爪终于伸到女人身上,吱吱吱的皮肤烧焦声伴随着异臭,剧烈的痛楚与灼热感渐渐退化成迟钝的麻痹感。

    在熊熊燃烧的无情火焰中,男人和女人喘息着。

    凄厉的野兽般的叫声划过夜空,留下长长的尾声。失调的意识渐渐沉入漆黑的无底深渊……

    烈焰将一颗心烧成白灰。

    老骆驼苏醒过来时,躺在一张不熟悉的床上。

    回想当时的体验,就像做了一场朦胧的梦。

    浑身,包括头和脸被绷带包着,甚至稍动,便像无数支针刺肉般地感到剧痛。

    看来伤势不轻呀。他很奇怪为什么身处此地呢?对他来说,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感到不可思议。

    不久,医生出现了,四十岁左右的魁梧男人,扁平脸上有一对发出凶光的小眼睛,略歪而厚实的嘴唇。

    根据医生所说,他因为遭遇某种事故,负了濒死的重伤。但是,他完全不明白医生在说什么。

    再说,他对医生称他为“老骆驼”,感觉非常奇怪。根本不觉得是在叫他。

    他连自己的姓名,也完全遗忘了。

    医生的险恶眼光,盯视着仰天躺在床上的被绷带包住的脸孔,然后,当他向上看的眼光接触时,他稍稍移开视线,用悲天悯人的语调告诉他一些情况。

    他因为杀人、盗窃等罪名被巡捕房逮捕了。在逃跑的过程中全身撞伤、骨折,再加上烧伤。

    这个坏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老骆驼情不自禁地狂喊起来,并扭动身体。

    医生和狱警们慌忙按住他的身子。尽管如此,他忘了身体的痛楚,大叫大闹,胡乱地挥舞双手。

    医生给他注射鸦片,不久他渐渐沉人梦乡。在淡淡的意识中,他明白到自己的心灵是一片空白。

    在药物作用下,连续几天睡了醒、醒了睡。每次睡醒,医生都会过来了解他的身体状况和情绪。但他没有回答的力气。

    他把自己封闭在厚厚的自制茧壳中。医生每次巡房都会告诉一些关于“他”的情况。但听在他的耳中,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脱离现实的空谈,似乎是出自深奥难懂的学术书中的术语和算式的罗列。

    那时医生所说的只言片语,如今不再能完整地回想起来了。

    随着日子的流逝,身体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但是即使一星期过去了,两星期过去了,心中仍是一片空白。

    他到底是谁呢?不是老骆驼吗?一个盗贼吗?

    这个问题可以说与全身所受的烧伤和失去的双腿同等重要。不!它甚至比后者更重要,因为时时刻刻困扰着他的心。

    因为某个机缘,而让他找到了可以解开心结的线头。虽然它只不过是微光一闪,无法让他立即恢复记忆,但对置身于黑暗中的他来说,毋宁说是看到了一线光明。

    新门监狱那些可怕的墙壁把那么多的不幸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隐藏起来,不单单瞒过了人们的眼睛,而且更多更长久的是瞒过了人们的思考,那些墙壁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惨状。

    几个从门外路过的人放慢脚步,很想知道明天就要上绞刑架的那个人在干什么,人们要是看得见他,那天夜里可就别想安然入睡了。

    从黄昏直到差不多午夜,人们三两成群来到接待室门口,神色焦虑地打听有没有接到什么缓期执行的命令。

    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们又将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传给了大街上一簇簇的人群,大家比比划划,相互议论,说他肯定会从那道门里出来,绞刑台会搭在那里,然后恋恋不舍地走开,还不断回头,想像着那个场面。

    人们渐渐散去。在深夜的一个小时里,街道留给了幽静与黑暗。

    监狱前边的空场已经清理出来,几道结实的黑漆栅栏横架在马路上,用来抵挡预期的人群的挤压。

    这时,罗先生和永昌出现在木栅入口,他们出示了由一位司法长官签署的准予探访犯人的指令,便立刻被让进了接待室。

    “这位小先生也一块儿去吗,先生?”负责替他们引路的警察说道。“这种情形不适合小孩子看,先生。”

    “的确不适合,朋友,”罗先生回答,“但我与这个人的事情同他密切相关。并且,在这个人得意忘形、为非作歹达到顶峰的时候,这孩子见过他,所以我认为不妨,即使需要忍受一定程度的痛苦和惧怕也是值得的,眼下他应该去见见他。”

    这番话是在旁边说的,为的是不让永昌听见。警察举手敬了一个礼,又颇为好奇地看了永昌一眼,打开与他们进来的那道门相对的另一道门,带着他们穿过阴暗曲折的通道,往牢房走去。

    “这儿,”狱警在一个黑洞洞的走廊里停下来,有两名工人正一声不吭地在走廊里做某些准备工作。

    警察说道:“这就是他上路的地方,如果您走这一边,还可以看见他出去经过的门。”

    狱警领着他俩来到一间石板铺地的厨房,里边安放着好几口为犯人做饭的铜锅,他朝一道门指了指。

    门的上方有一个敞开的格子窗,窗外传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其中还混杂着榔头起落和木板掉在地上的响声。人们正在搭绞刑架。

    他们朝前走去,穿过一道道由别的狱警从里边打开的坚固的牢门,走进一个大院,登上狭窄的阶梯,进入走廊,走廊左侧又是一排坚固的牢门。

    狱警示意他们在原地等一等,自己用一串钥匙敲了敲其中的一道门。两名看守小声嘀咕了几句,才来到门外走廊里,他们伸伸懒腰,似乎对这一轮临时的换班感到很高兴,然后示意两位探视人跟着那名警察进牢房里去。

    罗先生和永昌走了进去。

    死刑犯坐在床上,身子晃来晃去,脸上的表情不大像人,倒像是一头落入陷阱的野兽。

    他的心思显然正在昔时的生活中游荡,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除了把他们的到来当作幻觉的一部分而外,什么也没有意识到。

    他嘴里咕噜着什么。

    狱警拉起奥立弗空着的那只手,低声嘱咐他不要惊慌,自己一言不发地在一旁静观。

    “带他睡觉去!”老骆驼高声嚷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几个?”

    “老骆驼。”狱警开口了。

    “你们在叫谁?”

    “喂,”狱警把手搁在老骆驼胸口上,要他坐着别动,说道,“有人来看你,恐怕要问你几个问题。老骆驼,老骆驼。你是人不是?”

    他抬起头来回答,脸上看不到一点人类的表情,唯有愤怒和恐惧,“你们在说什么?”

    说话间,他一眼看见了罗先生和永昌。他退缩到石凳上最远的角落,一边问他们上这儿来想要知道什么。

    “别着急,”狱警仍旧按住他说道,“请吧,先生,你想说什么就告诉他好了。请快一点,时间越往后拖,他情况越糟糕。”

    “你手头有几份文件,”布朗罗先生上前说道,“是一个叫老孟的人为了保险交给你的。”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老骆驼回答,“我没有文件——一份也没有。”

    罗先生严肃地说,“眼下就别说那个了,死亡正在步步迈逼,还是告诉我文件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张胖子已经送了命,老孟也招认了,别指望再捞到点什么,那些文件在哪儿?”

    老骆驼看着永昌,突然之间好像着了魔似的说:“你还记得我给你折的小纸船吗?小纸船沿着灌满雨水的排水沟,跌跌撞撞地冲过危险的漩涡,顺着大街一直到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