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念恩、程祥同坐在招聘会主座的沈心,对着面前舞刀弄枪砸了自己脚登时憋得脸通红的大汉,忍不住同时喷出了笑,可也只是一下,便赶紧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毕竟万一人家发起飙来,一不小心让手里的锤子朝自己这边跑偏一下,以他仨的小身板谁都抵挡不住。

    张常胜被处决,张家田产变卖完毕,附近那些小地主们盯着张家良田不是一日两日了,朝廷公开拍卖他们也是抢得头破血流。

    张家铺子和常胜码头,不出意料的姓了王。王万嘉在从前的常胜码头上大喇喇地竖起了新旗标,往来浔阳河道的船不需入港,在数里外的河面上都能看到那霸气十足比从前的旗帜大了不止一倍的锦缎上,绣着“文秀码头”。

    跑江湖的人们都笑这彰州霸王惧内,连码头都是用自家夫人的名字命名,倒还不如张常胜是条汉子。

    这话传到搂着三五妻妾的老王耳朵里,他果然是怒目而啐:“呸,这帮人懂什么,那是大师说我家夫人旺夫的,大师的话能错么?!”

    大师还让他在每个招牌上都绣上个乌龟的图案,于是他也照单全收,把个王八当家族象征般供着,于是彰州霸王也便成了人们餐桌上笑谈的彰州王八。

    张家大宅也正如火如荼的改建浔阳学堂,毕竟这是李知府在浔阳任上的一项重要惠民举措,连平日里并不太屑于他祖上商贾出身的儒师们都对他这次的作为青眼相待。

    李知府一高兴再加上夫人枕边风一吹,这改造学堂的工程便包给了最初提出这想法的陈亦卿的民间施工队来完成。还指派了典仪沈心来做工事记录,又向段千户讨了一队兵来巡视工程物料及现场安全,带队的罗廷亮便成了这学堂改建工程的监工。

    人称浔阳第一大学问家的冯阳,被李知府请来做浔阳学堂的学监。而他老人家捋着山羊胡子被陈亦卿递上来的改造方案气的吹胡子瞪眼,痛心疾首地对陈亦卿说:“年轻人,我看你这图画得颇有功力,这运笔,这走势……哦,连一草一木都栩栩如生,可为何,年纪轻轻不好好练字!”

    陈亦卿吐吐舌头,默默在内心orz一下,“我这已经写得很好了好吗?比以前进步多了!你给我支钢笔试试,咱俩谁写得难看还不一定呢!”

    当然他不敢这么说出来,一是这老头已经七十多了,说是学监,也不过是知府李春良请出来撑场面的,图得不过是他“浔阳第一学问大儒”的名头,要说让他上课,这风烛残年的身体还真吃不消。可这老头偏还是倔脾气,认真负责的紧,每日必是要到工地转转看看,陈亦卿都想把自己的轮椅让给他坐。

    二是陈亦卿深知这个年代人们的尊重师长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即便没有听过这冯阳先生的课,走在路上识得这位长者的人都要恭恭敬敬的行个礼。就比如唐锦仁来张宅工地上看他,偶见到冯阳,也是又惊又喜跟见偶像一样。

    因此他不能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想想现代许多学生跟老师顶嘴,自己也在课本上画过画来编排老师,还真是汗颜。

    于是陈亦卿只能又一次发挥起自己的编故事能力:“唉,老师不知,学生自幼便热爱书画,父母虽是务农的俗人却也是支持的,省吃俭用给学生买绘本和文房四宝让学生照着练习。无奈家里突然遭遇变故,父母不在无人教诲,学生虽想学,可没有条件,况身体这样……也就是近一两年通过不断努力,有了点收入,还要照顾弟弟妹妹们,他们吃饱了,穿暖了,余下的钱我才能买些纸笔,自己学着写上几行字……”

    冯阳见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人说得情真意切,又瘸了腿,画还画得尚算工整,深感学堂建设的必要,“这次也多亏知府大人深明大义,出资为浔阳府建学堂,像你一样一心向学的学子们才能受教化。待着学堂建起来了,我必亲自授你书法!”老爷子说到动情处激动得就差热泪盈眶了,握着陈亦卿的手不住的咳嗽,瘦削的肩膀抖落得跟风中秋叶般的。

    陈亦卿不住的往后仰,拉开距离,真怕老头一口痰咳到他身上,如此发自肺腑的咳嗽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肺结核。可是嘴上还要很感动般得说:“实乃学生之幸,之幸事啊!呵呵,呵呵呵……”

    一旁看着的沈心和罗廷亮也被陈亦卿感动了,沈心想说:“想我虽家贫,却还是受了教化如今又为典仪,定要兢兢业业的学而不倦,方好报效朝廷!”

    罗廷亮直接一抱拳,向陈亦卿道:“陈兄,我们是同龄人。我也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幼时有心向学却无此条件,如今见陈兄如得遇知音,此后定当彼此共勉……”

    “呵呵,呵呵呵……”陈亦卿只能朝这个拱拱手,朝那个道个礼,内心默默地说:“得了,我还是喜欢做做生意赚赚钱,你们这些腐儒……”于是朝张世牛悄悄示意一下,“走走走,去工地去工地。”

    这张世牛是近日“招聘会”里程祥选上来给陈亦卿当保镖的,也是程祥在武馆里的师兄。

    若不是张家势倒程祥和他一众师兄弟也不知道,他们的武馆竟也是张常胜的产业,只是日常由他们的师傅高宁出面打理。

    这高宁面上是辰州高家拳法的传人,在浔阳开武馆收徒弟,也帮大户人家训练府兵谋生。可私底下深受张常胜的信任,早年张常胜在水上运货的时候救过高宁一命,高宁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一直跟着张常胜参与他的生意。

    张常胜被许卓看中了水运陆运的便利,一开始是用他的车船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后来张常胜渐渐被许卓说动了心,便参与进了许卓的盗墓事业,想着自己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赚的银两还不如许卓一车货走得银两多。自己有人有运输通道,许卓有黑市关系,何不做几笔大的,也给孩子们将来多攒些基业。

    越是没有读过书,越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博览群书。越是自己辛辛苦苦赚了家业,越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操劳辛苦,只想在自己这辈儿给子孙攒个衣食无忧的将来。

    被这样的想法驱使着,张常胜便头也不回的开始了疯狂的路。

    而他下墓带的那些身手好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高宁给他训练出来的,高宁也亲自跟他下去过。再加上有许家祖传的手艺探路,他以为自己做一两笔大的就可以收手,却没想到贪婪之心一发而不可收拾,第一次见到了巨额的利益,第二次满足了逞勇斗狠的心,到最后终于还是挖了不该挖开的墓……

    “听说了么?张常胜是挖开了不该挖的墓,才获了罪的。”

    “挖了谁的?”

    “具体不太清楚……”

    “走走走,河西味道烧烤吃酒去!”

    伤疤好了总是容易忘了疼的,对于自己的皮肉是这样,对不关自己事情的人们来说更是这样,玉桥张家渐渐被遗忘在河西味道的香味中,被遗忘在文秀码头吞吐货物的船舱中,被遗忘在玉桥街一街两巷的二十多家店铺中。

    张家的奴才,伙计们凡是跟张常胜事业上过从甚密的都获了罪,有问斩的,或发配边疆,或充了奴籍,或进了大牢。留下来的不能自圆其说或是受了惊吓的都回老家种地耕田去了,家世清白或老家无人无物的便继续留在浔阳城讨生活。

    王万嘉的文秀码头和玉桥店铺接纳了一部分张常胜的老部下,当然他们的生活远不如过去好过。毕竟王万嘉信任的还是他从漳州遣来的那批人。至于从前在张常胜麾下吆五喝六的那些工头们,现在不过是一帮为了讨生活不得不低人一头的劳工苦力。

    白珠的公爹没了,奶奶也没了,她再也不能做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新媳妇儿了。一开始在河西味道帮着后厨刷刷碗洗洗菜,后来念恩把她带去了家里和那些婶娘姐姐们一起做些女工帮补家用。

    每每到节庆,念恩总会多给她三个五个铜板的。白珠不再像从前一样话多又总是翻着白眼说张家长李家短了,只默默地干活,眼神里总是怯怯的。

    白珠的相公又到了码头工作,可从前家里有船,父亲也是船老大,现在只能在码头上做些搬搬抬抬的活,一开始想着每日多搬些货做些活,总有一日会把船再赚回来。可时日长了便和其他的河工没什么两样,放了工便喝酒赌钱,在妻子怀孕期间到那些肮脏的烟花柳巷去寻欢作乐。日复一日消磨自己,麻痹自己。

    张世牛是程祥的师兄,也是张常胜在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张常胜带着一车车的箱笼衣锦还乡的时候,大牛的娘带着攒了一个月的鸡蛋到张家找张常胜求他把儿子带到城里,教他个武艺,再指派个差事。于是张世牛便跟着张常胜来了浔阳,除了在武馆学学武艺,也帮着张家后厨做些采买、跑腿的活。

    同那些师兄弟们一样,挨了一顿板子,略好些便想返乡的张世牛,听说城东新街那边要招人,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就应试,没想到坐在那面试他们的竟是自己的小师弟。

    而程祥一向观察着世牛师兄练功勤勉,平时对待师兄弟们甚是和善,也家世清白,便把他推荐给陈亦卿平日里推着陈亦卿进进出出的,也甚是勤快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