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卿原本以为朝廷杀人会很浪漫的定个秋后处决什么的,却没想到楚国朝廷处理这样的案件根本不需要当事人做出什么辩解,更不要说上诉之类的,刑期被定在了清明后的一天,午时三刻行刑,而行刑的地点就在张常胜曾经的码头边上的货仓前空地上。

    “常胜码头”几个字还明明白白挂在码头边的旗杆上,只是没了人打理,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就破得没了原来的样子,就好像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会和主人一样,消散在浔江上,提前从心里溃败了。

    被官兵圈起的临时刑场外围着的都是从这起案子中死里逃生的人,他们为自己捏了把汗,也为张常胜一家唏嘘,特别是张常胜家那出身诗书世家的夫人,那可是自大楚建朝以来就风光一时而今渐渐没落的浔阳曹家最后的血脉。还有张常胜懵懂的稚子,听说儿子已经死了,就留下个女儿还没了奴籍,这辈子便完了。

    尽管看的人多,却谁也不敢在刑场外多说一句话。生怕这看起来过于简单、荒诞的案情,再次如燎原之火般烧到自己身上。于是他们就是默默的看着,连凑热闹都称不上,因为并不甚热闹。

    张家的宅子被浔阳府衙征作了学堂,因为这么一座曾经恢弘的大宅,一夕间主人将命丧刀下,谁不怕他亡魂归来?自然是没人敢住的,也只能被充作公用。更何况李知府自己虽然是靠着家族的背景平步青云,细细查来也是疏于学问之人,他总想做些附庸风雅的事情。

    唐家二少爷因着神童之名在外,也被划在浔阳学堂客师之列,唐锦仁还欢欢喜喜的为浔阳学堂捐了银子,只等儿子将来被人恭恭敬敬的称一声老师,那便愈发衬得上津州贾氏了。

    玉桥街的大部分店铺和常胜码头被邻着浔阳的彰州府首富,人称“彰州霸王”的王万嘉拿下了。虽还未公布,但浔阳人都知道王万嘉不同于浔阳的富商们,他不觉得张家这地方有何晦气的,反倒还称颂张常胜做生意一向果敢霸道,是个英雄。

    王家人甚至已经请了先生堪过这玉桥街和常胜码头的风水了,只等张常胜行刑后,开始彻底改造这里的地段。

    至于张常胜的田产业已由朝廷拍卖给周围的地主,说到这公开拍卖的主意倒还是陈亦卿给知府大人出的。

    按照寻常的惯例像张常胜这样的大户犯了事情,产业自然是被朝廷罚没的,当然也有大部分就地就被当地的贪官污吏层层顺了去的。

    可这次,不仅是“朝廷要案”,且玄武军都亲自出面督查了,李知府还真是看紧了他手下的人。张常胜家抬出的几十箱物件不论是现银还是金银玉器、首饰布匹,他们拿了一成都不到,算是个“运费”,余下的乖乖都给送往京中由刑部、户部、吏部三司共同点数入了库。

    而李大人最头疼的还是他家的房子、地产,这些东西既不能卷了送进嘉宁,又不能明着占了己有,而玄武军亲派下来传旨的景大人,也只是不耐烦的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就再无示意了。

    知府大人一烦,知府夫人就也不开心了,唉声叹气的一口气买了十几套衣服,才算是略平复了心情。

    “这有何难?请大人只管把张家的产业张榜出来,谁愿意买了便向衙门报个价,最终大人择一家报价告的造了册,给颁发个契书。钱财既可捐给当地修路盖房安置百姓,或可充了国库,中间各个环节都一一公示,彰显大人清廉,没准上面还念大人个好。至于张家的宅子和街铺,没人买就建个学堂或者善堂,药局之类的,定是人人称颂李大人为官一方,恩施百姓了。”

    听陈亦卿这么说,知府夫人一口气又掏了五十两续来年的宝阁衣柜拍卖专座,然后头也不回的“哈哈”笑着奔知府衙门而去。

    至于张常胜的刑期,陈亦卿自然是不去凑那个热闹的,只是在听说刑场上如何血流成河,张夫人被白绫绞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的时候如何是依旧嘴角含笑的样子时,陈亦卿的脊背僵硬得如同冰块。

    大把大把的银子投到城东的工地上,小楼渐渐拔地而起,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来看这片久未被人问津的城乡结合部如今是变得何等精致繁华,也有许多“拆迁户”看着店铺一间间立了起来,期待着东家将来能给他们派个什么样的活。

    陈亦卿依旧坐在他门前的二楼栏杆旁,倚着栏杆看头顶的一轮明月,细细一数来到这个世界已是三年,从仓皇出逃到如今的吃穿不愁,又险些被卷进生死边缘,日子似乎越来越有趣,可再思量却亦是惊险无比。

    真正的结交是什么时候?

    并不是让小祥打听了张家夫人的行动爱好,也不是割断了张家母子乘坐马车的榫子,也不是受了张常胜一两银子,更不是李婶儿拿着布料寻上门来做衣服。

    而是他计划着要开一家服装店的时候,他在这城中既没有根基,也没有朋友,还没有唐锦仁这样的合作伙伴,却不知怎的张常胜就知道了他在找房子开铺。于是在那个傍晚,小祥推着他从河西味道收工回家的时候,在巷口被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和他的小伙伴也是惊呆了。

    程祥等在北街路口,而那个男人推着他到了北街中央的一间店铺门口,他有些紧张又很欢喜的点了头,那男人随即便拿了房契给他,只要象征性的三两,这个价值三十两不止的“黄金地段旺铺”便由一个叫王健的不起眼的中年人手上转给了他。

    “你根本不是河西的人,恐怕也不是王启顺妻子的远方亲戚吧?”推着他的男人,有些嘲讽又笃定地问他。

    “哦?张爷何出此言?”陈亦卿手心里全是汗,背后的这个男人能注意到他,还能轻易的查到他,那么若有一日朱家村的事情被翻出来,徐家宝的身份不知道还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他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恐惧来自于未知,陈亦卿不知道张常胜为什么会查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若是要报自己割了他家夫人的车驾卯榫的仇大可以真刀真枪的打死他。可他明明刚许了自己莫大的好处,又如此神秘的把自己推到北街后巷的空房间里来,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自己在什么时候会对他有用,他亦不曾明示,只是有些失落的说:“你知我为何会找你么?”

    陈亦卿摇摇头。

    “因为你是最不可能的人,”张常胜有些自嘲的笑了,“我这样跑江湖的仇家太多,最近……最近又觉得被人盯上了……”

    “可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瘸子,无钱无力,连你家的一条狗都保护不了,张爷到底让我为你做什么?”陈亦卿想拒绝眼前这毫无胜算的交易,却抵挡不住自己对张常胜拱手送上店铺和摆在面前的利诱,内心无比挣扎。

    再回想起来,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定是鬼迷了心窍,有了三世灵魂,带着郭雨晴的惊恐,徐家宝的仇恨,仍旧是把自己,原本可以清清白白的陈亦卿,给拉下了水。

    又或许这就是命,是命运里他要跟张常胜有这么一点点不为外人道的交集。

    “你……能为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清清白白、安安稳稳,还有一帮不离不弃的小朋友……”张常胜有些迷惘的摇摇头,又说:“或许我们家大富大贵代代传承,永远不需要你,我今日所做只当是感激你在古月寺前搭救过我妻儿。”

    “又或许,某一日,我家没落,你在街边见到我儿,定要感念我今日恩德,将我现在给你的还给我的子女。”

    “这……张爷说笑了……”陈亦卿有些不明就里,摇摇头:“如此不明不白的好处,我不知该如何拿。”被张常胜说得越来越糊涂,想到郭雨晴不明不白死去的陈亦卿终于恢复理智,下定决心拒绝眼前的诱惑,即便前路会更艰难,他不想走这样没有把握的捷径。

    “那么这个呢?”张常胜自怀中掏出一物递予陈亦卿。

    陈亦卿双手接过,打开来看时,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这是他作为“陈亦卿”最需要的东西,即便那时的他还识不全那卷上面的字,但看通篇看下来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身份”,是他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所必须的东西。

    “我能给你一个身份,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张常胜见过许多人,同各种各样的人做过生意,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打动人。

    “你们几个不过是小娃娃,我不信你么能背负什么大事情,再大大得过我?”张常胜站起身,揪着陈亦卿的领子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说:“想要,就收下,但是你得答应我,清清白白的做人,永远不要出事,保护好你自己,若有一日你富贵了,我也尚过得好,你念着恩情便好。可若我这次遇到的这个怪事,真的会牵连我家,你尽力救我儿女!”

    “什……什么怪事?”陈亦卿被张常胜眼神里急切的渴望吓了一跳,可他仍是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的抓着自己手里那份身份文牒,护在怀里,他清楚的知道这个东西他要定了,可他讨厌那未知的恐惧感,内心再一次纠结起来。

    自来这世上未知的事情太多,萦绕在他脑里的前世还没理清楚,今生还未做好深陷谜团的准备。

    “你不必知道,”张常胜松开了他的衣领,“你只要以后与我保持距离就好,如有需要我必人前人后疏离你,甚至刻意羞辱你。”

    半晌的安静后,陈亦卿终于鼓起勇气不再回避张常胜的眼神,而是直直看回去,说道:“刻意?那倒不必,”陈亦卿恢复了理智,脑袋转得倒是平时还快:“疏离就好,没关系的人为何要有这样那样的刻意?”

    张常胜知他已与自己心照,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如此甚好,只是,你那两个小子也不必在与我一双子女见面了。不如你们找机会搬离竹枝巷,只要你们离开玉桥街的范围,他们定会远了,小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