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水中央时,越千泷注意到苏玦的神色骤变。

    “阿玦,阿玦——”越千泷摇晃着身边之人,可不管她怎么动作,苏玦就是没有回应。

    等越千泷再细看,她竟然在苏玦脸上发现了泪痕。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又有泪水从这人眼角流下来了,就算闭着双眼,苏玦也还是不可自控的哭泣起来。

    越千泷不知所措,只得将这人紧抱在了怀里。

    雪,依旧是这样的大雪,在远处巍峨的城楼上,似乎还回荡着断续的旌鼓声,周遭这寒风一起,就把枝头积下的雪絮吹散了小半。苏玦是记得这一天的,这样的雪景在天炽百年难见。

    “阿珩,你先坚持一会,我们回烈旭城去,我带你去找几位长老!”夏罄书在雪地里走得又沉又急,不过他没穿雪靴,每每挪动步子都显得分外吃力。在漫天的飞雪中,这人被冻得发紫的脸上已经凝了层冷霜,然而他的目光依旧直视着前方,眼中有种超乎寻常的坚定。

    夏罄书将怀中未醒之人往胸口外带了带,之后又紧了力道的说着:“阿珩,我们马上就能到都城了,马上!长老们还有神官们……他们救过那么多人,他们也一定能救你的,一定能……”

    见状,苏玦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天炽国破当日吧。

    “阿珩,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相信赵殊衡,这都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引狼入室,可你就是不听……”夏罄书的嗓音闷闷的,因为夹杂着吸进咽喉的碎雪,所以听来又哑又沉,他的腕子、还有脖颈处都有好些伤口,今日雪下得太大,那伤处的血迹都凝固了,空留下暗色的血痕,青年压着迭起的情愫,又说:“只有你……在这世上只有你才会这样让着我、相信我,可是,我偏偏让你失望了。对不起。天炽的所有百姓还有蔺家死去的宗亲,他们都是我害的,陛下,对不起……”

    在他怀中的人没有回应,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陛下,我真是后悔了,如果一切能重来,那该有多好。父母、亲族,他们对我都不过尔尔,要不是遇到陛下,我早被夏家人用作家奴了吧。我原以为,我夏罄书是不认神佛不辨先圣的,我所追随所效死的,也只有你。直到赵殊衡出现,他……就像是妖邪鬼魅,我躲不开、我根本避不了。”

    躲不开、避不了,他们都是区区的凡人,又怎可能跟凰灭抗衡,只要凰灭认定了要让夏罄书接纳赵殊衡,他就必然会做到。

    “所以这应该自尽的,是我啊,”夏罄书的眸色黯下少许,他半痴半怨的说:“陛下,你的命,并不是自己的,它属于天炽臣民,只要陛下你还活着,天炽……就有希望。”

    或许是再没有气力,雪幕中的青年俯下身,直到贴近蔺珩的侧脸时,他才说:“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阿珩,我们跟赵殊衡的血债,还没算完呢,就算要找他永世,我们也要为天炽雪恨。”

    “你说的对,你们该恨我。”

    听到这声音,夏罄书猛然抬起头来,是赵殊衡。

    来人的中衣满是血渍,外袍上积的落雪都成霜了。赵殊衡微微抿唇,这般模样看起来,竟然,是如此的凄惶。

    “你回来,是要斩草除根的?”夏罄书问。

    “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还打算怎么羞辱折磨我们?”夏罄书的嘴角有几分颤动,许是在风雪里走得太久,他僵麻的脸上已留不下太多表情了,“你,本来就是有穷的人?你接近我们,真的……只是为了光复有穷?”

    “一开始,是这样。”

    “那后来呢?你是不是发现,把我跟阿珩玩弄于股掌,要比夺回有穷社稷更加有趣啊?”

    “罄书,你不用……再多说了。”此时,本在昏睡的蔺珩也苏醒过来。

    “阿珩!”

    “我之一生,就该如此,”蔺珩如今筋脉尽断,再作不出什么回应什么动作,连方才的几句,也是他在凭内力强撑着,“亡国之君,本就是俎上鱼肉,而赵殊衡,他既然是有穷世子,就自然该为有穷尽心竭力,罄书……他对我们用这等的手段,并没有错。要是立场互换,我所做的,必然与他一样。”

    “不,不是这样,”只是蔺珩这简单的一句,就将夏罄书的种种坚戾都击碎了,他忙道:“阿珩你是天炽的有为之君,你的结局……不该是殉国。”

    “殊衡,你杀了我吧,有罪之君本当谢死,”蔺珩半散的目光中有了些许豁然,甚至,是一丝轻松,“你不必为难,更不用……觉得心下不安,我们都是各为其国,其实,死,并不是一件多可怕之事。天地万物,总有生死轮转。”

    苏玦愕然,想不到,当年的蔺珩对赵殊衡之作为,竟是这样看待的。

    “如今我只求你,你放罄书走吧,他一个庶家子弟,就算活着也不会对天炽有什么威胁的,”蔺珩的目光看来温和不过,脸上也没了战时的抵戾,“好歹……你们也曾许为知己,你与罄书的情谊,远比与我深厚,我知道,你一定……也愿意帮他突出重围。”

    苏玦听着心中一颤,对彼时的蔺珩来说,死,倒成了种逃避跟解脱吧。

    “你清楚,我绝不会走的。就算是走,我也会带你一起离开。”不觉间,夏罄书手上的力道松了,他已经忍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流下了泪来。他不甘心,命落于此他怎会甘心呢?

    “罄书,让一切到此为止吧,”若是可以,蔺珩真想伸出手去抚一抚这人的眉眼,因为,他的目光实在太悲伤了,这样的悲伤甚至能抵过漫天的风雪,只像丛丛炭火般炙烤着蔺珩周身,皮囊纵有再多的痛楚,也成了云烟霜雾,压下涌起的情愫,蔺珩仍说:“怎么?你这市井儿,都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还想让我偏私你一辈子?”

    听着这如常的调侃,夏罄书也笑了,“这次,我用不着谁偏私了,我的错,我自己来担。”

    “我能救他,”赵殊衡突然道,“阿珩,罄书,你们两个,我都可以救。”

    “呵,赵殊衡,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夏罄书冷了脸,嗓音里也含着不可逆转的威厉,“你不要妄想了,我们不会再被你盅惑的!”

    “天炽王都虽然已经沦陷了,但西边尚有三十来城还在抵抗啊,你可以去那里为天炽再拖些时间。”

    “拖延时间?”闻言,夏罄书的理智彻底崩溃,他安置好蔺珩后就将赵殊衡按倒在了雪地里,怒喝着:“为谁拖延时间?为你还是为你那有穷国君齐旻?!从学宫里相识的那天你们就处处算计谋划,与我的相知相惜;对阿珩的信誓旦旦;还有有穷国灭、齐旻身死……连这些都是家的,是假的!赵殊衡,赵世子,你与你那君父,还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你们所施的幻术就连西境的织幻者也不能及得上万一吧!”

    “我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三日间,天炽被屠五城,死难者不计其数。对,我是骗了你们,但我说想要结束这天下战祸却是真的,只是……只是我希望,让世间大统地是我有穷国。”

    “好啊,你终于承认了。”

    “罄书,住手吧,”蔺珩的声音极弱,仿佛,只剩了短促的气声,“你跟他走,跟他一起……离开天炽。”

    “不,蔺珩,应该是你,跟他走。”赵殊衡打断道。

    “什么意思?”

    “齐旻,他打算将你作为人牺投入祭阵之中,一旦他得逞,蔺珩,你就是神销毁灭,永入不了轮回。”

    “人牲?”此言一出,蔺珩跟夏罄书也不约而同的警觉起来,这些邪异的传说他们是听过的,夏罄书只问:“齐旻,他想做什么?”

    “我不明白,我也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但齐旻……”不对,齐旻本就是不存在的,少许停滞后,赵殊衡还是没透露出‘凰灭’这两字,“当下没时间再解释那么多了,总之蔺珩他不能被齐旻擒住,否则到时就不只天炽一国,而是连整个凡间都会变成火海炼狱。”

    “让整个凡间,都变成火海炼狱?赵殊衡,你还在编故事?”

    “齐旻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他并不是有穷的国君,更不是人皇后裔。”

    “那他是谁?”

    “他或许,就是被人们,所俗称的‘仙神’吧。”

    “仙神?”

    “如果有机会,我会再跟你们好好说明,但要是你们想逃出天炽,就只有一个办法,”而且这法子,还要寄望于凰灭那为神的自负。赵殊衡说着就从衣间拿出一物来,是琉璃的海若权杖,“阿珩、罄书,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而战了,也求你们,再信我这最后一次。”

    这一句过后,眼前景致就转瞬崩塌,苏玦猛然睁开眼睛,要不是被越千泷紧拉着,他早就跌进了介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