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华抬头瞧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史可朗,淡淡道:“不然小店怎么会有酱牛肉孝敬你史军爷还、还有朱小旗官大人。”

    史可朗笑着点头:“不错,是便宜我,还有小旗官大人了,嘿嘿嘿。”

    冯五陪笑道:“小店还有沙城老窖两位军爷不来几两尝尝?”

    朱寿道:“酒我们自带,你给拿两个酒碗就可。”

    冯五忙点头笑道:“小的明白。史军爷一共三钱银子。”

    史可朗从钱袋内掏出一小块散碎银子递过去,不放心道:“称仔细了,不能贪爷的银子。”

    “史军爷放心,小店做生意向来是童叟无欺。”冯五笑着接过银子,边往回走边大声喊道:“两位军爷点酱兔肉、酱牛肉、炒花生米、炒鸡子、溜豆腐、口蘑炖母鸡,后厨手脚麻利点!”

    片刻,冯五从柜前一溜小跑过来,将一小串铜钱放在桌上又将两个酒碗放在桌上,陪笑道:“史军爷,大小姐称了三遍,银称打得高高的,您那块散碎银重三钱半。这是找回的三十一文弘治通宝。”

    “三十一文?”史可朗双眼眯了起来,灼灼的瞧着冯五,冷笑了一声,声调拔高了一度:“你小子胆子不小啊,竟敢蒙你史爷的钱!”

    冯五强笑道:“史军爷这话从何说起啊?”

    “娘的,方今天下就是三岁孩童都知晓银贵钱贱,不说陕西、甘肃、宁夏那些苦寒省份一两银子兑换二千文,就指京畿,民间买卖一两银子也总能兑换一千二三百文。你他娘的竟敢跟爷弄个实打实一两千文出来。爷不与你理论,”史可朗拍桌子,就要起身。

    冯五忙赔笑轻抽了自己一巴掌,忙从袖内摸出一小串铜钱放在桌上:“瞧俺这记性,要不是史军爷仔细俺险些忘了,小的向您赔罪。”

    史可朗拿起两串钱串仔细数了一遍,满意的哼了一声,装入钱袋内,笑道:“爷就知晓你小子不地道早防着你呢,今儿要不是爷请小旗官大人绝不与你善罢甘休,还不给爷滚蛋!。”冯五嘿嘿干笑着退下了。

    朱寿微笑瞧着很有后世城管做派的史可朗:“舒坦了?”

    史可朗咧嘴嘿嘿笑道:“舒坦!全身上下每个汗毛口都透着舒坦。”

    朱寿摘下酒囊将两个酒碗倒满,端起一碗放到史可朗面前,笑着摇头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你小子为什么屡考不中秀才了。资质蠢笨?你真是瞪眼说瞎话!”史可朗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的瞧着朱寿。

    朱寿端起酒碗,轻抿了一口,吧嗒了一下嘴:“不错,有劲道!”抬眼瞧着史可朗,“你不中秀才,是因为你越发愤苦读越觉着这些煌煌圣贤教诲的立身处世之言与你睁眼看得世界迥异。因此你越读越觉着索然无趣,你那颗已躁动茫然的心又说服不了自己,因此才屡试不中我说的对吗?”

    史可朗默然了片刻,脸上露出凄凉之色,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呛得剧烈咳嗽了半天,涨红着脸道:“寿哥说的不全尽然。我辈读书人受圣贤教诲,本就肩负着教化世人的使命。圣人教诲与时事不合,正是我辈读书人慨然匡正之时。可是寿哥,自从我去州公学读书那一年我的这个信念就全然倒塌了。先不说公学同仁十之**皆蝇营狗苟之辈,每日除了誊写背诵前朝刊本八股文章就是谈论阿谀钻营巴结倖进之途,放眼望去一片乌烟瘴气。

    就说我在公学授业解惑的徐先生。先生名讳上徐下策,字学锦,号燕山叟。是一位饱读诗书满腹锦绣文章,极方正之人。历成化弘治两朝,官拜礼部员外郎。只因他看不惯官场上司、同僚在庙堂公廨满嘴仁义煌煌,私底却巧取豪夺奢侈糜烂人鬼同皮。屡次上言直谏,恳请皇上擢贤黜愚刷新吏治。因此遭同僚、上司忌恨倾轧,几陷九死之地,最后落得罢官归乡的下场。

    听闻先生经历,每每夜深人静扪心自问,我这个人虽心存些善念然胆气不足,自度做不成青史留名敢言直谏的名臣,但也委实不愿趋炎附势,昧心做个百姓唾骂的赃官昏官。因此既知前路浪急风狂有倾覆之危,倒不如退舟上岸落得个逍遥自身。”

    朱寿静静的瞧着史可朗,沉默了片刻,说道:“可朗,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过于偏激了。”史可朗一愣,不明所以的瞧着朱寿。

    伙计冯五手端托盘过来,将盘中几碟菜放在桌上,哈腰陪笑道:“酱兔肉、溜豆腐、酱牛肉、炒花生米、炒鸡子。口蘑炖母鸡还需要稍待片刻,两位军爷慢用。”

    史可朗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冯五嘴角轻抽搐了一下,郁闷的干笑着退下了。

    朱寿淡淡一笑,道:“话说到这里我也说几句心里话,我说你偏激就在于将所有事都一刀切分为二非正即邪。岂不闻水至清则无鱼。人性是复杂的,正邪清浊又岂是能一眼就分得清的。圣人云,学而优则仕。读书人考取功名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上匡正君王得失,下安黎民百姓,政通人和,使天下盛世。”

    朱寿笑了:“这是大道理,只是这大道理在很多时候就是空道理而已。有两句话你一定听过,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千里来做官,为的吃喝穿。能说出这两句话的人,才是真读懂了圣贤文章。

    你心里清楚,圣人的那些所谓教诲,他自己也算是躬身力行了但结果怎么样呢,弄得一生坎坷有时连衣食都不能周全。因为人性本就做不到至公至正。每个人都有私心。就拿你仰慕的那位徐师傅来说吧,说句不好听的话一介酸儒而已。你先别忙着瞪眼,他的学问是极好的,论学问一百个朱寿也难望其项背。只是他穷尽大半生至耄耋之年,也并未由自己的阅历教训而有所长进,还是空读死书满腹牢骚,对官场上司、同僚私下所为明恨实嫉,见识还依旧与你这黄口小儿一般。说到根本他就压根没读懂那几本圣贤书。”

    史可朗怔怔的看着朱寿,眼神露出深思之色。朱寿边夹菜边自饮,淡淡道:“圣人云,天之历数在尔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君王眼里,做臣子的,何事能做,何事不能做,何事别说做就连动下念头都是万万不可的。何为忠,何为奸,何为清,何为浊。你那位徐师傅恐怕到今儿也没真弄明白吧。”

    史可朗瞧着朱寿,猛地举起酒碗又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犹豫着问道:“寿哥的意思,是不是圣贤书要反着读?”

    朱寿笑了:“还不错,孺子可教也。但不是反着读,而是正反融会贯通。有人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要想窥儒学门径,必须笃学之,慎思之,明辨之,融会有得而见之于行事之间必可得到自证,从而切磋琢磨形成利于自身的立身处世之道。”

    朱寿脑海闪过一抹隐约的倩影,心刺了一下,急忙快速的压了下去,端起酒碗轻抿了一口,眼眸深处划过一丝刻骨铭心的感伤。

    “可寿哥咱大明以八股取士,天下学子入试所作八股文章皆都是代圣人立言,”

    朱寿打断史可朗的话,笑道:“又迷怔了不是,八股文章不过是敲门砖。今后仕途能否飞黄腾达,这圣贤之道的真学问皆在文章之外。你若真能做到公私兼顾融会贯通,于己则安乐逍遥,于国家则有所建树,留名于当时后世。嘿嘿,名利双收这才是儒学的真文章呢。”

    史可朗扼腕道:“小弟若早听闻寿哥这一番开弟愚鲁的金玉良言,也不会,唉,一步走错,自毁前程!”

    朱寿瞧着史可朗追悔莫及一脸痛苦之色,笑道:“未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可朗这一步另开天地,也未尝可知。”

    史可朗苦笑道:“如今也只好如此自我安慰了。”

    朱寿嘴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如今已是弘治十八年五月了,历史上这位孝宗皇帝驾崩好像就在这个月份,随之登上历史舞台他的儿子史称武宗皇帝的朱厚照,可是有明一代在太平年间唯一抑文重武喜好武事的怪胎皇帝。武宗朝,那可是天下武臣倖进,跃龙门博取荣华富贵的大好时代。

    江彬?!朱寿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着,嘴角那抹笑意越发玩味了。

    史可朗终是少年心性,痛苦哀怜了不一会儿心态就平复下来,笑道:“娘的,事既已如此没后悔药吃,若在此没完纠缠不过徒增烦恼而已。来,寿哥,吃酒,吃酒,一醉解千愁,今儿咱们将所有痛苦哀伤全都化作碗中酒一醉方休!”

    朱寿瞧着端碗大笑的史可朗,也端起酒碗,笑道:“说得好!来,咱们今儿不醉不归!喝!”两人推杯换盏,笑闹着,大快朵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