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蕾萨和你的感情还真好啊……”

    这是高竞第二次和艾德雷公爵面对面交谈,和上次一样,艾德雷公爵依然像是个和蔼的长辈,指着他黑黢黢的双颊大笑着说。

    “奥蕾萨军法严明,我是她的下属,犯了错就该受罚……”

    高竞装出一副豁达的模样,可肚子里却满腹苦水。

    “你们都被奥蕾萨的假相给骗了!奥蕾萨哪是什么公正严明,根本就是个公报私仇、还特别喜欢钻程序空子的小狐狸精!”

    污面,军团的处罚条例里有这么一条,但因为太过古老,几乎没真正用过,却被奥蕾萨从军律里找了出来,刻意在他脸上用油彩抹了两个黑黑的手掌印,要他亮着这张面孔,三天!

    高竞分辨说现在他应该归威尔斯伯爵管了,奥蕾萨没权力处罚他,结果奥蕾萨却说昨天虽然白银之手旗队被调回了临时军团,但正式军令没到,军令没到,她就不认。

    昨天圣武士一败涂地,个个心情焦躁神智恍惚,谁有功夫忙那文书程序?高竞对奥蕾萨那“公正严明”的钻空子本事叹服不已。

    所以他就不得不顶着这张黑脸,穿行在军营里,享受着圣武士的注目礼。不过他们目光里的东西跟公爵的话,还有部下那调笑里的味道,都是一个性质:就算你是奥蕾萨的未婚夫,打她的耳光,代价也是很高昂的。

    仔细想想,或许是为了遮掩失去埃希莉丝的伤痛,奥蕾萨才会将自己之前隐藏得很好的心性给泄露出来了,高竞身为大男子主义者,觉得配合配合,无伤大雅,只是脸上的黑手和他罩衣的银手搭配起来,还真是相映成趣。

    公爵一边笑着一边拍高竞的肩膀,拍着拍着,老人的手停在他肩膀上,话语变得沉重起来。

    “你昨天的一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本来我还想着挑挑你中意的奖赏,可现在……唉……”

    虽然察觉到公爵还端着上位者的架子,想让自己挑起话头,但高竞自己也有所求,语气也严肃了,如公爵所期待地问了出口:“公爵大人,您还在等什么?”

    艾德雷公爵仍然没有布进攻的命令。

    “我……在等莉雅祭司,等着她来之后,确认一件事情。”

    公爵的话里带着迷茫。

    “可她回报说,还在半路上救治伤员……”

    公爵挥退了部下,然后语调变得更加低沉。

    “我一点都不想等!圣武士的心志接近崩溃,连基本的军纪都有维持不住的迹象。六千圣武士正面临着灭顶之灾!圣武士殒灭之后,你们这上万人……也将成为邪异的食粮!”

    高竞压抑住自己摸鼻子的冲动,心想老头您终于睡醒啦?还来抢我的台词,都已经放馊了好不好?

    公爵也终于承认危机来临,这倒是好事,只是他所看到的危机到底是什么?

    “威尔斯伯爵,早年跟你的父亲竞争旗队长失败,后来跟奥蕾萨的父亲竞争领地失败,算起来都是一二十年的事了,可他心中始终难以介怀。进入荒山之后,他对你和奥蕾萨的愤恨之心越来越炽热,圣武士应该谨守的本心被他的狭隘心胸腐蚀,变得像一头蠢猪一般,丢尽了圣武士的脸面。”

    “迦林德,算起来还是我的侄孙,年轻有为,志向高远。但海顿家的血脉积淀太厚重,让他身上那贵族子弟的通病更加明显,争强好胜,爱面子。他一直不想屈居于奥蕾萨的名声之下,此次出征,满心想要获取头份荣耀。结果……他成了一个狂躁的莽夫,到现在还没有平复下来。”

    “奥蕾萨,奥蕾萨……我这辈子,从来没见到过她那样品性高洁、审慎谨行,面对邪异又果决雷厉的圣武士。我一直在把她当作副军团长培养。我老了,该退下去了,禁卫军团依然会由王室统领,到时候正需要她这样本心清灵的圣武士辅佐军团长。她早早就感觉到了异常,那时我还不敢确定,把她的话压了下来。可她的弱点,就是埃希莉丝,不是你的耳光打醒了她,她现在已经……”

    公爵目光变幻,娓娓道来,在高竞面前数落名耀王国的大人物,一点也不顾忌,这让高竞心中一抖,公爵这是在对他展示信任,这也就意味着,他对自己的期待非同小可。

    “我们这支远征荒山的大军里,最杰出的人物,都被自己的弱点打倒了,这不是巧合。格雷,我开始相信你的话,我们圣武士的心志,被莫名的东西给侵蚀了,等级越高的圣武士,影响越严重。”

    最杰出的人物?等级越高越严重?既然要展示信任,那就该彻底一点吧,公爵您可是大圣武士呢。

    高竞直接问:“那公爵……您自己呢?”

    公爵颌下的银白短须一抖,眉头紧皱,似乎还想维护自己的尊严,最终他苦笑叹气。

    “我是王室成员,执掌禁卫军团三十多年,不是单纯的王**人,甚至已经不是单纯的圣武士。权力、政治,正义沾染这两个东西,面目就变得模糊不清。我在践行正义的同时,更多考虑的是王国的利益,事事考虑大局,我的弱点就是……多疑。”

    “在荒山遇到能变成亡灵的遗民之后,我就开始怀疑很多事,就算是祭司谋害我们圣武士这种荒谬的设想,我都认真思考过。但我找不到真相,因为我已经无人依靠。”

    “多疑让我心生焦躁,第一天的进攻损失惨重,多疑又让我畏畏尾,昨天你带着铁桶兵突破遗民防线的时候,不管是以军人的本心,还是圣武士的信条,我都该下令出阵支援,可无数的杂念控制了我的心绪,会不会是遗民的阴谋?让你这样的神之弃子拿到如此耀眼的功勋合适吗?”

    公爵说到这,高竞却是暗抹了一把汗,还好你多疑了,要真在那会冲上去,破坏了斩龙剑阵的完整,那不是支援,是捣蛋。他之前就料到了这种情形,还专门交代了劳尔在必要的时候拦住“援兵”。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高竞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他正想把话题引到那个女祭司身上,公爵挥手拦住了他。

    “格雷,我很想把信任寄托在你身上,但是你却没办法让我信任,我确信这一点不是受了心志侵蚀的影响。”

    “就算各种迹象让祭司变得可疑,可跟你相比,我更愿意相信他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竞隐约猜到了什么,无奈地耸肩苦笑。

    “没错,你是神之弃子!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在王国里,哪怕是个最低贱的平民,只要虔心笃信,总能获得神恩,纵然极其微弱,但那也是赫尔的神力。可是你……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感应到你身上有赫尔的神力波动。”

    “费恩,是神明在上的世界,神明决定着凡人的命运。你身无赫尔神力,那就意味着赫尔对你没有半分注目,可能还有嫌厌。要让我依赖你,作出决定圣武士命运的选择,就算是初读圣典的孩童,也会嘲笑我的荒谬。”

    公爵的神情也颇为纠结,高竞心想,既然你没办法信任我,那还一大早把我找来干嘛?

    接着公爵烦躁地揪着胡子,开始来回踱步。

    “所以我就想不通,整件事情里,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你现了亡灵大军,本可以撤退,却要坚守石堡。在你可以置身事外的时候,你却加入到远征大军里。在圣武士遭遇挫折的时候,是你挺身而出,用我们从未见过的战法,挽救了远征大军的败局。格雷,在你背后,到底是什么?你想要的,又到底是什么?别告诉我你只是为了奥蕾萨,眼下我们面临的是神人之局,没有那么单纯到可笑的原因。”

    高竞心说,公爵您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是为了奥蕾萨,另外一半是我的小命,你嘴里还可以信赖的祭司,正想着要处理掉我这个知情人呢。

    公爵快步上前,两手把住了高竞的肩膀,带着血丝的眼睛正闪射着光芒,某种期待,甚至渴求的心情再也明显不过。

    “现在我无比痛恨你这个神之弃子的身份!如果你身上有赫尔的神力,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能施放一个最低级的神术,或者是最稀薄的圣光,我都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你!”

    高竞缩着脖子,关于这一点,他也无能为力。

    “或者你背后是其他神明也好,只要是善神都行!洛茜芙!?泽鲁斯!?就算只是丹琳都好!”

    晨曦女神洛茜芙、秩序之神泽鲁斯,再加上正义之神赫尔,是黄金三善神,历来相互扶持,而仁慈女神丹琳虽然也是善神,但无差别的怜悯却让三善神对她很是疏远。公爵说到她,已经有点饥不择食的味道。

    “善神没有,中立神明都可以!赫尔不像洛茜芙,对神义有诸多挑剔,不会有中立神明帮助邪异对付我们圣武士!只要你让我相信,你是禀行神意而来。你的部下里流传着你领有真言神谕的话,应该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吧。”

    公爵摇着高竞的肩膀,就像在摇着一部老虎机,似乎下一刻就能摇出三个七。

    这一刻,高竞面临着一个选择。

    他背后确实是有神明的,那就是上古一代的贵族之神希尔沃丝,就算希尔沃丝没有说服力,那么胡子背后的现世贵族之神黛辛总该能让公爵信服。

    有那么刹那间,高竞真的想开口说出他所知的一切,可理智却拉住了他。

    正如公爵自陈的那样,他不仅是一位大圣武士,禁卫军团的军团长,还是一位公爵,纯正的王室成员,拿高竞前世的格局对比,艾德雷公爵本质上是一位……政客,白得亮的政客,那终究还是政客。

    公爵想信任他,依赖他,可高竞却有一分警醒,他对公爵不能信任。圣武士的危机是祭司的阴谋,这就涉及到瓦伦丁王国的“大局”,公爵会随时将他当作“大局”需要的牺牲品给丢出去,跟其他黑污政客可能不同的是,公爵也许会连自己都当作牺牲品。

    深入想下去,如果自己脑袋热,被公爵一晃肩膀,就妄想拯救整个远征大军,那么他需要做什么?

    理论上是很简单的,每位圣武士脑袋里埋下他的一只幽虫,呃,先不说他现在只能控制三只幽虫,估计他这么一提,马上就会被公爵当作是整场阴谋的幕后大黑手。

    既然做不到,他何必掺和这趟浑水?赢得公爵的信任又奖励不了经验值……

    除了救出奥蕾萨,整件事情,他还真是来打酱油的。

    “公爵大人……如您所见,我依旧是那个神之弃子……”

    高竞将公爵的热切盼望挡在了外面。

    “哦……这样啊……”

    艾德雷的肩膀在那一刻垮了下来,他转过了身,一个深呼吸之后,恢复了平静,还有往常的威严。

    “那么……就这样吧。”

    公爵要赶人了,高竞忽然接起了开始的话题。

    “公爵您还要等吗?”

    公爵看了他一眼,目光凌厉。

    “你和莉雅祭司都给了我答案,但都回答不了我的疑问,现在我只能靠自己,既然你问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