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江城从梦中醒来。他是被冻醒的。

    他眯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嫌弃地扯了扯身上已经滑落了大半的毛毯,他在心底无言地叹息,这个穆小柔,究竟是有多么的不懂得照顾人?

    抬了抬头,见穆小柔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液晶电视的大屏幕,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已经醒来。这个女人,三更半夜的,精神倒是好得很,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却放任他在一旁在自生自灭。想到这里,江城有些咬牙切齿。

    如果穆小柔知晓他此刻的想法,一定会大声喊冤。天知道她有多么的困乏,她的上下眼皮早已大战了三百回合,他呼呼大睡了倒好,把难题都扔给了她。她一来叫不醒他,二来扶不动他,想把一个人扔在这里了事良心又过意不去,最后只得舍命陪君子,心里祈祷着他能尽早醒来。

    她试图通过无厘头的综艺节目来解乏,结果太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以一种非同一般怪异的姿势沉沉睡去。大概是睡姿不对,加上暖气不足,她在短短的半个多小时内梦见了一连串光怪离奇的场景,等她终于从冗长繁复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后,发现综艺节目已经结束了,她的手脚都冻得僵硬了,而江某人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

    她在心里算计了一番,下次再遇上江城三更半夜来敲门,她还要不要开门?

    此刻的穆小柔完全沉浸在电视节目中,并没有留意到那只正向她悄然逼近的手,然后,她的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条件反射“啊”地尖叫一声,差点没从沙发上滚下去。江城从善如流地捞住她一条手臂,把她拉回到原来的位置,略微不满道:“怎么一惊一乍的!”

    穆小柔犹自惊魂未定,声线带着三分颤抖:“大哥,我这正看的考古节目呢,你听听这故弄玄虚的背景音乐,看看这阴森森的古墓,能不吓人吗!”

    “活该!”江城半点同情都没施舍给她,她害他冻醒这笔账还没好好清算呢。

    正当她思索着如何谴责他今晚的种种劣行时,他突然懒懒地伸出手掌递至她胸前,她警惕地抬头:“干嘛?”

    “水,渴死了!”皱着的眉头昭示着他的不耐烦。求人还这么颐指气使,穆小柔本不欲理会他,但他只是见她没有动静,扭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缴械投降,认命地去给他倒一杯温水。

    他接过水,仰头咕噜咕噜地一口气灌下去,看来是真的渴坏了。从穆小柔的角度看去,恰好可以看到他完美的侧面,以及他仰头喝水时那耸动着的喉结。她忽然也觉得口干舌燥,心里似有一团邪火在燃烧,越烧越旺。

    她心虚地别过头不再看他,假装专心地看电视,而身旁的人也没有了动静。她没有看到,他正枕着双臂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听说有电视台找上你想做访谈,你很豪气地一口回绝了?”

    “啊?”她不解地回过头,略加思索,似乎真有那么一回事。“那个,不想去,麻烦。”

    “假。”她又随口补充一句,心思全然不在这件事上。

    “平时你都是躲在家里,没有朋友,没有娱乐,你是打算要一辈子独来独往?”他的声音很平静,不辨喜怒,她一时也摸不准他所为何意,但他的话无疑又戳到了她的痛脚。

    “我有朋友。”她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收回,幽幽道。

    “你喜不喜欢看到我今晚的样子?”他动了动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她摇摇头。他是无法选择,但她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前这般委曲求全,却不知究竟为何。

    “我也不喜欢。”他正了正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小柔,人是社会性动物,没有人可以脱离社会而存在,你必须适应这种生存法则。你首先要学会包装自己,学会推销自己,然后才有可能成功。”

    穆小柔沉默。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明白人脉、人情是最好的资源,她不是不明白一旦她拥有这些资源并善加利用,他日的她,必然会站得更高,眺望得更远。

    曾经的穆小柔,从来不会为交际而烦恼,周末一个人窝在家的情况更是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上。曾经的穆小柔,在各种人群中穿梭游走,就如鸟入林如鱼归水般悠然自得,无往而不利。而今的她,竟然有轻度的社交障碍,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有时午夜梦回,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是谁教你与世无争自暴自弃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不留神你就会被取代、被遗忘、被淘汰,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我不相信你刻苦耕耘十几年,为的只是茶余饭后弹一曲当作消遣,为的只是替小侄女拉一首摇篮曲。没有任何一个追求艺术的人会不爱惜自己辛苦打拼下来的舞台,你可以想象那一方寸土寸金的舞台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你倒好,挥洒了无数汗水争取到的一片天地,说让人就拱手让人,你对得起你自己的才华、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吗?”

    他的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犹如一道惊雷打在心上,又如一盆冷水在这冰天雪夜当头浇下,冰寒彻骨。她大梦方醒般,惊恐地对上他依旧平静无波的双眸,一颗心漂浮不定,仿佛随波逐流的浮萍,没有根,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可惜……”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似叹息,似呢喃,“可惜,我早忘了在人群中的感觉。”就像一条鱼,离开水太久,它已经忘了水流滑过肌肤的温柔;就像一只小鸟,离开天空太久,它已经忘了飞翔时气流划过身体的快感。

    她已经走出了太远太远,远到彻底忘记了来时的路,她再走不回去,也再找不回她自己了。

    “别怕,还有我呢。”他那双大掌覆上她冰凉的素手,目光深沉,如水,如夜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