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穆小柔坐在回国的飞机上,看着窗外偶尔掠过的白云,心中无悲亦无喜。

    那一日黄昏时分,她一个人躲起来练琴恰被恩师rvin撞破,他说:“luisa,你琴心不正。”

    没有生气,没有失望,也没有责备,他只是淡淡地指出事实。

    穆小柔将小提琴轻轻放下,注视着他花白的两鬓以及日渐苍老的面容,一字一顿无比艰辛地说:“rvin,我想回家。”

    “那就去吧。”他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接口道,精神矍铄的脸上挂着鼓励的笑容。

    倒是穆小柔有片刻的怔忡。他的笑容仍一如多年前,充满了奋发向上的活力,仿佛能扫平一切的困难、阻碍以及厄运。有他在,就算是天塌下来,那也绝对不会是末日。

    “可是,我舍不下这里的一切。”半晌,她方再度启口。

    “luisa!”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穆小柔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我有没有教过你,人不能什么都想要?”

    “啊。”穆小柔失神地应了一声,他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夕阳的余晖在他黑色的风衣上镀了一层似真似幻的金黄色,他迈着稳健的步伐不急不缓地迎着夕阳而行,高大的身影在远方的空旷中浓缩成踽踽的一点,明明有几分寂寥,映在穆小柔的眼中,却宛若神人。

    如果说她的世界早已面目全非,但只有一个人从来没有改变过,那个人就是rvin。

    穆小柔初见rvin要追溯到她十六岁那年,她跟随中国团队到意大利参加一场音乐比赛,rvin便是小提琴赛的裁判之一。彼时的他方四十出头,说是名满天下却也不为过,明明是春风得意的年纪,偏偏整天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不苟言笑。

    后来,穆小柔失魂落魄地飘荡在纽约的街头,偶然与他再度重逢,他的样貌与六年前有了很大的改变,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当时的穆小柔了无生趣,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息,活着,就像是死了。但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她黯淡无光的双眸迸发出奇异的光芒,熠熠生辉,她沉寂的血液仿佛也在一瞬间沸腾起来,一股温暖的血流汩汩注入她的心房,冲破了她对于未来深深的彷徨与绝望。

    她匆匆跑到他面前,因为体质虚弱而气喘吁吁,两颊染上了两抹绯红。他身边的助理皱了皱眉头,他却宽容地注视着她,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schneider先生,刚刚我正在地狱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但是当我看见你以后,我决定重回人间,请您允许我追随您而去。”她极其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清澈的一双眼眸充满了强烈的**。那就像是垂死之人眼里的**,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决与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哀。

    与初见时的孤傲截然相反,此刻他的眼神满满是普度众生的菩萨眼里的慈悲。他淡淡一笑,说:“那就来吧!”

    这是世界上最最动听的话语。

    “那就来吧!”

    “那就去吧。”

    他从来不过问因由,不强求结果,他只会无条件地支持她的决定,相信她的选择,在她需要时,给她一片蓝天,让她自由自在地遨翔。他是她的老师,却恩同再造。这是除了养育之恩以外的,最沉重如山的恩情,她哪怕是用尽一生,也偿还不尽。

    在斯图加特,穆小柔不仅有rvin,还有一班在她寂寂无闻之时相识相知的好友,他们曾是她留下的理由,如今又成了她不想走的理由。

    她就像是一棵被移栽的树,开始的时候还会思念着故土,后来,当她慢慢习惯了另一个地方的土壤,渐渐习惯了身边的花草、空气、蓝天、白云之时,突然有一天,她要重回故土,那颗平静的心却再激不起波澜,甚至还感觉到被连根拔起之时那颤抖着的丝丝入扣的疼痛。

    相反的是,穆小柔在国内没有什么朋友,自她从德国回来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窝在家里黏着即将临盆的大嫂谭思明。

    穆小柔小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姐妹淘,后来她搬家了,两个人便渐渐失去了联系,不了了之。后来结识的朋友,反目的反目,疏远的疏远,到头来留下的寥寥无几。纵观她的小前半生,空负一身才名,做人却是失败至极。

    穆小柔真正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不过是近两年的事,在一干老前辈眼内她还真算不上什么,顶多是个刚入流的,何况她在国内毫无根基,没有家世没有人脉没有背景,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都要简单,她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图的,找她拉关系的人狂蜂浪蝶般来了一拨又一拨,她不胜其烦,统统拒之门外。

    对于她的反应,白怡看在眼里,心里是喜忧参半。欣慰的是穆小柔还是她一手养大的那个孩子,虽然性情大变,终究本质是一样的,她的那一点棱角始终没有被接二连三的打击磨平了去。担忧的则是她仍然刚烈如一匹难驯的野马,仍然不懂得如何为人处世才不致令自己少摔跟头少吃亏。

    穆小柔的亲生妈妈心比天高,为了事业放弃了家庭,长期定居在遥远的美利坚帝国,她六岁那年,白怡带着十岁的儿子陆长深嫁给她的父亲穆韩天,此后她就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父亲疼她,白怡怜她,哥哥宠她,把她宠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宠得骄纵狂妄,宠得任性不羁,从来不懂妥协为何物,不懂得逢场作戏为何物。

    穆小柔处于消极怠工的状态,一直闲赋在家,白怡就整天在她耳边念叨,念到有一天穆小柔终于到达了忍受的极限,举着四指对天起誓,她一定好好去研究博大精深的人际关系这门学问,她一定会好好和以前那些半吊子的朋友恢复联系,一定会不会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拂了对方的面子,温娴这才罢休。反而是最后,白怡嘱咐她,万万不可过犹不及,千万别自贬身价委屈了自己。成佛是她,成魔也是她,这回是穆小柔哭笑不得了。

    自此以后,穆小柔就被白怡赶鸭子上架地奔波于各种聚会间,应付着一杆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校友旧识,直到她诚意十足地缴械投降,乖乖回到以前的母校任教,这种毫无意义却无休无止的聚会才总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