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柔在斯图加特生活了六年有余,她的挚友、她的恩师生活在这里,她生活的重心、她的交际圈子也集中在这里。

    斯图加特是她的第二个故乡。

    在她游离落拓茫然不知所归之时,是这个城市收留了她,是当时萍水相逢的朋友对她伸出了援手,是她的恩师毫无保留地传道授业于她,是这些可爱的人,赐予了她一个全新的人生。所以在这里,她能找到一种归属感,灵魂的归属,以及灵感的归属。

    这一年的新年,穆小柔远在斯图加特,却并不感到孤独。她的恩师向来不喜欢热闹,却在除夕夜把她邀请到家里,并上她的一干同事好友,她的师母亲自下厨为她搓面团、擀皮、剁馅、包饺子。

    这几年来,因为她的缘故,她可爱随和的师母不仅学会了包饺子,甚至学会了不少中国菜,这一碗味道熟悉的饺子,穆小柔吃在嘴里,满满都是感动。

    农历正月十五在德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日子,穆小柔不是一个怀旧的人,但在这一天,她尘封已久的记忆毫无预警地打开,夹杂着飞舞的积尘,前尘往事一点一点浮上心头,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元宵节,以及那个叫江子皓的男孩子,想起了他亲手做的,奇形怪状入水即糊的汤圆,想起了他们一年又一年,一起点亮的孔明灯,想起了灯下他们无忧无虑的笑脸。

    那么那么陈旧的记忆,久远得她几乎回忆不起当时的一景一物。那么那么长的一段记忆,就像是由无数被打乱的记忆碎片草草交错拼接而成,时间、空间、人物、语言、表情全部都乱了套,根本无法对号入座。

    原来,他们竟然相伴度过了那么多个元宵节,他们一起点亮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孔明灯,多到穆小柔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是啊,那么多的孔明灯,没有一盏能照亮来时的路,所以,她找不到回头的路,她只能一直,一直往前。

    茫茫人海中,有多大的概率,可以让你遇见你恰好思念着的人?那个概率必定极小极小,所以想要见一个人,你应该去寻找,而非等待。

    斯图加特的春天寒冷而干燥,阴云密布,刚来那两年穆小柔忧郁缠身,对这种比她更忧郁的天气很不适应。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天气,习惯了不让天气太多地影响她的心情。但是,江城的突然来访,却像一缕灿烂的阳光,就这样不偏不倚地照进了她的心里,照亮了她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出现在她的面前时不是童话,不是诗歌,不是小说,也不是电视连续剧,因为没有丝毫浪漫可言。当他从车上走下来时,穆小柔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的人和她印象中那个光鲜亮丽意气风发的江城是同一个人。

    “现在我只想把你赶回去好好睡一觉,怎么办?”穆小柔看着他两个大得夸张的黑眼圈又好气又好笑,他究竟多少天没睡过觉了?

    “千万别,我可是坐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车过来的。”连续开了二十多个小时的会议,吃的都是凑合的,他也不强撑,“我饿了。”

    他的语气竟隐约透着几分委屈,犹如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寻求庇护的小孩子。人前向来强硬的男人突然做出这般举止,穆小柔感觉到一阵撩人的微风悄无声息地拂过她平静的心湖,涟漪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向远方散去。

    这个时间点,穆小柔早吃过午饭,但他要用餐,她也只得作陪。她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例行公事般有条不紊地吃着午餐,心想怕是山珍海味到了他在面前,光是看着他吃,旁人定然不会觉得美味。

    “我想不到,堂堂江城,竟然会有这样落魄憔悴的一面。”她嘴角噙笑,一双星河般璀璨的眼眸闪着盈盈的光。

    这个女人,居然敢取笑他。

    “没有人后的憔悴,又哪来人前的风光?”他放下刀叉,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漫不经心地应到。

    他到巴登符腾堡州是来谈公事的,想起她在斯图加特,于是顺便来看看她。对于他的说辞,穆小柔在心里是不尽相信的,但她没有说出来。更何况,他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中间挤出来的半天休息时间他都用在了她身上,不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的前提下,若说她心里没有一丝触动,那是骗人的。

    既然他来了,既然他口口声声是为她而来,她就姑且信着。

    她带着他到自己的母校参观。走在再熟悉不过的校园小道上,她心中因他到来而涌起的那些躁动渐渐平息下来,她的目光,她的思路,突然变得澄晰无比,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恬淡的气质。他沉默着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纤瘦的背影,深邃的目光时而隐忍,时而凌厉。

    “听闻你毕业于斯图加特音乐学院,我就一直想要来这里看看,看看是什么样的灵地,能养出这么一个妙人。”她回过头来,正对上他柔和的目光,他脸上的笑容三分真,七分假。

    笑容虽假,出于这样一个男人身上,已足够赏心悦目,足够诱人心神,足够摄人心魄。穆小柔几乎迷失在这样温柔缱绻的注视下。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他在她的校门前与她告别。时间流逝得这样快,快到还来不及把握住快乐,它已然流走。此际一别,不知相会又是在何时,穆小柔隐约感到怅惘,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他也就看不到。

    没有被感知的东西,存在与不存在,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没有回国发展的打算吗?”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车里,却突然收回,转身问道。

    “啊?”穆小柔一时没反应过来。

    “异国他乡,见你一面好难。”他叹息道,一脸的惋惜。

    穆小柔心念一动,最终却是欲言又止,只对他笑了笑,笑容灿烂得斯图加特这沉郁的春日终于添了一抹暖色。他怔了怔,为她的笑,也为因等不到她的回答而在心头划过的,转瞬即逝的失落。

    “再见!”她保持着笑容对他挥手作别,直到载着他的那一辆车消失在视线内,她才缓缓收回已经僵硬了的弧度。

    这一次,她说了“再见”。但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声“再见”,是对他说的,抑或是她对自己说的。

    穆小柔深深地懂得,一个人,可以自命不凡,可以自视清高,就是万万不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但是,如果说她不怕苦,不怕痛,不惧深渊,不畏悬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