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大队部的房子,就是龙支书家的屋,屋门开着,屋里的灯光从门洞里照出来。刘晓楠一抬眼看,正看到一个身影从那门洞的光影里现出来,那人端着一盆水,倒向门前的水沟里。就凭那个影子的身姿,晓楠冲着那个身影叫了一声:“文英姐。”

    “哦,”那身影确实是刘文英,她正出来倒洗碗水,她听出是晓楠来了:“是晓楠来了,快,快,进屋去,正等着你嘞。”她好像是迫不及待地一连串地讲着,言语间透着一股高兴劲。

    文英一边侧身往旁边让过晓楠,一边向着屋里喊了一声:“爹,晓楠来了。”刘晓楠应着文英姐的声音,几步就跨进了大队党支部龙支书的家。

    屋子里正当窗户下的桌子上亮着一盏大号的防风洋油灯,灯光映出坐在桌边三个人的身影。其中背对着门口的那个身影闻声转过身来,招呼着:“哦,晓楠,刘晓楠,来,来,快过来。”咯是龙支书,他的声音里有一些热情。

    龙支书讲着,就把走过来的刘晓楠推向灯光下,对那两个面对门口而坐的人讲道:“咯就是知识青年刘晓楠。”

    刘晓楠咯才注意地看了看那两个陌生人,那模样不是农村里的人,也不象公社的干部,而是上面城里的干部模样,一个年纪大些,可能五十来岁了,一个年轻些的也应当有三十多岁了。刘晓楠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龙支书。

    “哦,晓楠啊,咯两位是省里建筑公司来招工的领导,事情比较急,你就听领导的安排吧。”龙支书把刘晓楠推到了桌子前面。

    原来,上面贯彻落实伟大领袖**关于“要准备打仗”的最高指示,要紧急加强西部地区的三线建设。就在年前的咯几天,上面给了省里一批招工指标,要求迅速扩大省属军工建筑施工队伍,开赴三线建设工地,承担新的建设任务。上面要求,所有的新招工人必需在年底前到岗工作。

    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五号了,时间确实非常紧迫。咯些事,不要讲刘晓楠,就是龙支书也不知道,当然就觉得太突然了。

    那两个招工干部也没多讲么子,就直接进入了正题。那个年轻些的陈组长和蔼地对刘晓楠讲:“来,小刘,站直了,让我们看看高矮。”

    刘晓楠一挺身,就在桌子前的地面上站了个立正姿势。但他神态还是有些茫然,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龙支书,还看到文英姐立在后面里屋的门边,正望着他的憨相有点儿发笑。

    陈组长和那个年纪大些的干部对看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陈组长让刘晓楠在桌子边坐下,对他讲道:“小刘,我们单位是个建筑公司,为次招工的工作都是很辛苦的,上班都是担砖头,拌灰砂,搭架子,很累的。你怕不怕?”

    刘晓楠微微地作了个笑样:“不怕。”他心想,在农村里,在路桥工地,那么苦,那么累,自己都做过来了,还有么子可怕的。

    “你愿意做咯种工作吗?”

    “愿意。”去当工人怎么会不愿意呢。现在咯个社会,还有么子职业,么子工作,比当农民更差的吗?当工人,国家的职工,吃国家粮,每月拿工资,肯定愿意了。

    陈组长又与那个年纪大些的干部对看了一眼,两个人又互相点了点头。接着,陈组长就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在刘晓楠面前的桌子上:“刘晓楠同志,先把这份招工政审表填了。”

    啊,咯面前就是招工政审表!刘晓楠一下惊住了。填咯种表是知识青年走上新生活的关键性标志性的一步啊!多少知青盼着早日填咯张表,多少知青的家长为了争取到咯样一张表,到处找人托人,听说还有请客送礼的,甚至还有人讲,有的女生为了咯样一张表,不惜舍身相求。

    上个月,在泉水湾那个小小的学堂里当了代课老师的知青李维娟曾填过一张咯样的表,但后来却不知么子原因没批下来。有人讲是因为她家里大人的政治问题,也有人讲是她的名额被别人挤了,反正她最后没当上工人。听泉水湾那边的人讲,那些天李维娟伤心了好一阵子。不过,有次刘晓楠碰到她,她倒显得轻松地讲,过去了,就没事了。只不过,她讲,她会把当初大队派人捎来的那张要她去填表的通知纸条,好好地珍藏起来,作个纪念。她还是有点伤感地讲,不晓得咯辈子还有不有填表的机会。

    还有泉水湾的女知青牛小玲,一天天地看到一起下放的同学们,不时有人填表,招工,上学,离开农村进城去了,而她却因为在特殊时期中冤死的父母问题,竟一直没有见到招工表的机会。前不久,她一时想不开,用一根箩绳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幸亏被湾村里人及时发现了,才没有真就一死了之。

    刘晓楠接过陈组长递过来的钢笔,在灯火下填起表来,陈组长就着灯火在旁边看着他写出来的每一个字。刘晓楠的履历很简单,只有短短的三栏:小学生,中学生,知识青年。但是,在相应受过的奖惩栏目下,他获奖的东西还不少。当他填到“1970年获来江县路桥民兵团五好民兵标兵称号”时,陈组长在旁边“嗯,嗯”地直点头。

    当填到家庭成员母亲的情况时,刘晓楠迟疑了一下,但他没敢抬头去看陈组长,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就继续写下去了:母亲,李主煌,家庭出身,地主,政治面貌,无,工作单位与职务,来江县庆余公社花石岭大队农民。当写“地主”那两个字时,刘晓楠心里只感到一阵紧抽。他生怕一旁的干部喊一声停,那就意味着自己在政审上通不过了。还好,陈组长并没讲么子。

    后面还有一栏“本人在特殊时期中的表现”,刘晓楠正不知如何填写,陈组长及时地讲了一声“等一等,等一等。”

    刘晓楠抬起头来看着陈组长,等着他的指示。陈组长问:“你在学校时参加过么子红卫兵组织吗?”

    “参加过,参加过‘暴风雨中的雄鹰红卫兵’。”刘晓楠如实相告。

    “那,那是你们学校里内部的红卫兵吗?”

    “是的,是高中部的同学组织的,我们初中同学参加了。”

    “那你就填写,参加了学校统一的红卫兵组织,就这样写。”陈组长近乎一字一顿地清楚地教刘晓楠填写咯个内容。

    刘晓楠不知道,招收上三线工地的工人,对在特殊时期中参加过社会上武斗组织的人是不要的。陈组长他们咯次最主要的政治把关任务,就在咯个方面。显然,已经听过龙支书的介绍,现在又当面见过刘晓楠本人后,他是相信眼前咯个青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