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她耸耸鼻尖,似乎都能嗅到莲青色的帐幔里充斥着腥甜的血腥味儿。问冷卉和妙卉,二人细细闻了闻,都说没闻到。

    不过这味道很快被冷卉端来菱粉香糕的甜香覆盖,明灿忙着吃早饭,也就无暇再想。等林宪来叫她时,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便已经散尽了。

    林宪没忘昨晚听说的事,今天一早就让人把两姐弟叫出来,要看看他们的身手。

    明灿在吃早饭时,就听到庭院里薛明煜在射箭的声音,林宪在一旁教导,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虽然听不清字句,但低沉醇厚,竟让她觉得很心安。

    到院子便看到红心靶前零零散散落了几只箭羽,她便猜到应该是哥哥没射中的。至少薛明煜身手堪忧这一点,林宪是可以确定的。

    其实吃早饭时还有些紧张,明灿尝试回忆射箭的要点诀窍,可惜大脑一片空白,完全理不出个头绪,开始担心一会儿出了丑,宪哥哥不相信怎么办。

    结果拿起小弓短箭的一刹那,那双无形的手又出现了,牵引着她如何拉弓,如何搭箭,行云流水,毫无阻碍。

    不成想昨天小小的胳膊爆发了太大的力量,经过一夜的休整还是吃不消,手臂酸痛无比,薛明灿的短箭虽然射得笔直,但半途便栽了下去。

    薛明煜先急了,赶紧向林宪解释道:“大表哥,这回不算,妹妹应该是早起还没准备好。”

    林宪皱着眉,但显然可以看出明灿的确有了很大的进步,而且姿势手法,都不是他之前教的那样。

    他让丫鬟找来一个陶罐,放在刚才短箭栽倒的位置。

    “灿灿,你试试投壶。”

    陶罐的肚子大,但颈口并不粗,小而圆,也并不是好射中的。

    薛明灿点点头,忍着手臂的酸软,又拿起一支短箭,直嗖嗖瞄准了,一箭而去。

    箭羽正中瓶口,箭头抵在瓶肚子上,还持续发出“嗡嗡”之声,震得瓶身轻微晃动了两下。

    “灿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学的?”稳重如林宪,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喜多过惊,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追问她这些。

    明灿一如既往地只知道摇头,她只能表示,拿起弓箭时她可以闭着眼睛完成这些动作,可一旦弓箭离了手,脑子一片空白,也是一问三不知了。

    “当真没人教你这些?”

    摇头。

    林宪渐渐平静下来,心里暗暗思忖着:莫不是天助神力?天下之事无奇不有,何况,灿灿本就不会是平凡人。

    不过明煜怎么就没能有这从天而降的本事呢?看着院子中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箭,心里的喜悦又减淡了几分。到底明煜才是男子,才能为官入仕,才能实现他的计划,灿灿到底是个女孩儿,日后顶多为她挣回一个尊贵的身份罢了。

    林宪思虑及此,不由叹了口气,随后催促薛明煜回屋读书,今日虽是休沐,但他依旧抓得很紧。而明灿,林宪看她射箭的劲道,想来病是好得差不多了,便要她跟着恢复女学。

    明灿听说要回去读书写字绣小花,如临大敌一般,排斥幽怨,但林宪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让冷卉妙卉收拾出她的笔墨和绣绷子,趁着女学还未开始早课,赶紧到林棠湄所在的院子去。

    明灿欲哭无泪。直后悔刚才使了这么一番气力。早知道就该装病弱赖在床上。

    因为林府的女孩儿少,所以女学就设在伯府后院的一间耳房内,摆了小小三张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自明灿来后,又添了一张,女先生便在前面讲学。上午学诗文,下午又换到旁边的抱厦间里,坐在炕上等绣娘来教刺绣。

    明灿只是看冷卉把那几本积了灰的书抱出来,就直欲作呕了。她病好后就敞开了心性地玩儿,整日和林泓谨鬼混,城郊外河边的虾钓过了,相国寺的大庙大廊逛过了,连伯府花园湖里的几条鱼也偷偷摸过了,现在要她回归闺阁生活,日夜拘束在小小一隅,简直比让她戒掉夜宵还难受。

    一步懒似一步地挪到女学的耳房,教她们的柳先生还没到,不过林棠潇几个早已坐好了,在悄声闲聊。

    没想到薛明灿会回来上学,大家都有些惊诧。林棠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薛明灿颓丧地在椅上坐下,书往方桌上一落,扬起薄薄一片灰尘,险些被呛到的她才确信,薛明灿确实被压回来了。

    “大哥逼你来的吧?”林棠潇嘴角一歪,打趣道。

    从前的薛明灿唯唯诺诺,凡事都爱和她说,背地里最喜欢说的就是不想上女学,埋怨林宪逼她读书写字,还说自己宁愿去端茶倒水做丫鬟,也不想当闺阁小姐。

    她当时心里暗想,天生的丫鬟贱命!事后告诉大哥,意料之中地见到大哥狠狠斥责了薛明灿一通。

    不过斥责完薛明灿,她自己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她是大哥的亲妹妹,也没见大哥这么上心,严加管束过,对一个异姓的表妹却关怀备至。长姐说了,关心则乱,恨铁不成钢,才会有大哥那样的反应。

    她真是不懂了。至此越发找机会欺负薛明灿。

    薛明灿看她一脸得意相,知道她想自己说“是”,可她偏偏不。轻轻扬了扬下巴,她微微一笑,道:“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柳先生腹有诗书,才华盎然,对我们又耐心宽厚,谆谆教导,我每日都在想着要听先生的课呢,只是之前病着,怕把病气过给大家了,所以才避着没来上课而已。何来宪哥哥逼我一说呢?”

    她笑得真诚甜美,一番话把旁边的林棠湄都说得愣住了。恰好女先生就走到耳房的窗户外边,四下里静悄悄的,轻柔甜美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本就是这么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任谁听了这样的奉承话都会心情喜悦。

    所以当柳先生进来看到薛明灿时,也就把责备她几月不来上课的事放到了一边。

    “你就装吧你!”林棠潇低声对她啐道。

    “棠潇表姐,我真心仰慕柳先生的品德才华,一心一意想要跟着柳先生学习先贤道理,您怎么能诬蔑我是在装呢?”没想到薛明灿很大声地回答她,一双杏眸有些湿润起来,小脸尖尖,可怜又无辜。

    林棠潇惊得瞪大了眼。真是见了鬼,这样的话怎么会从薛明灿嘴里冒出来。

    “难道棠潇表姐对我的话有质疑?您不认为柳先生的学问人品极好?”

    音量又提高了些,外边扫院子的丫鬟都能听到,更不用说就站在前面的柳先生了。

    林棠潇这时才意识到薛明灿是在挖坑给自己跳,转过头看到面色微愠的柳先生时,连忙辩解道:“柳先生,嗯……柳先生的学问自然是极好,我只是想说,薛明灿是在装作好学……”

    柳先生皱着眉,已经不耐烦听林棠潇解释了,好心情荡然无存。她出身清贫,父亲是县学里的教书先生,不喜欢“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从小直接以科举的要求敦促她读书,所以学问上的能力不容置疑。

    后来她嫁了人,不幸没几年丈夫病逝,她和独子孤儿寡母无所依从,才想到了到富贵人家来教教这些闺阁贵女。

    而对于林棠潇这样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富家千金,她在前面费心讲课时,这些小姐还要小丫鬟在下面给自己添茶。她本来就有几分不喜,坏印象先入为主,所以此刻柳先生话也不想多说,直接让小姐们把书翻开,开始讲课。

    林棠潇被先生给了个没趣,心里憋了股闷气,没成想翻书页的声音太大,又遭了先生一个横眼。

    “柳先生,明灿落了几个月的功课,不知道能不能跟上我们?而且她这几月耽于养病,之前学过的恐怕也忘得差不多了。”她忽然灵感顿发,心生一问,想着借此把薛明灿“请”出去也好。她不想和她共处一室。

    柳先生被她这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薛明灿夸赞她归夸赞她,功课却仍是本质。她记得之前这个小女孩就不肯好好向学,上课了依旧想说话嬉笑,小动作不断,纠正了很久才规矩些。字也认不全,诗也念不顺,让她很是头疼了好一阵。

    “薛姑娘,你静养的时候有无温习温习学过的知识呢?”

    薛明灿体会到林棠潇的用意,真想把早上射的那几支短箭捡回来,齐刷刷往林棠潇身上放。

    但眼下迫在眉睫,她也无心找她算账。

    “有的。”薛明灿觉得脑袋像压了块巨石,逼着她点了点头。

    “都记得吗?”柳先生有些意外,在她印象里,薛姑娘可不是这么好学的。

    “那我要提问了?”

    薛明灿保持着微笑,身子坐得一动不动,稳如磐石,其实内心波涛汹涌,就是想不出一点应对的法子。

    “那就考考你……”柳先生翻着书本,薛明灿干脆把眼睛闭上,脑中一片空白。

    “《诗经》里的《淇澳》,还能背吗?”柳先生记得这首诗薛姑娘整整背了一个月才背顺溜,印象应该会深刻些。

    “淇澳,淇澳……”两个字反复在唇间轻声吟诵,柳先生见她只咬着题目不放下文,心里开始有些失望。

    林棠潇忍不住笑出了声,看她闭着眼睛紧皱眉头的痛苦样儿,刚想劝她不要为难自己时,轻柔和缓的声音像溅溅流水般清明灵动:“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