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是最费心神的事,况且这样的思考也得不出什么结果,所以薛明灿干脆不去想了,正好林宪进来,打断了两人。

    “二弟。今日辛苦你了,你回去歇息吧。”林宪对林泓诲说道,带着几分歉意。

    林泓诲说道:“大哥,”他想说这没什么,也想叫林宪不要这么见外,他们是亲兄弟。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实在是,说不出口,大哥也不见得听得入耳。

    兄弟二人,同父异母,一旦有了隔应血缘也冲不破,更何况他和林宪都是有话闷在肚里,没人逼是不会吐出来的人。所以这么些年来,他和大哥的关系还不如和钟启盛几个好友。

    林泓诲极轻地点了两点头,便要离开,走到门口,又想起薛明灿的事没问清楚。但到底大哥在这里,当着他的面拿出咄咄逼人的盘问架势,恐怕会惹他不喜。

    还是下次再问。

    一只脚跨出房门,没想到身后的林宪又叫住自己。“二弟,听说今天郡主呕了血,你该去看看的。”

    “郡主呕血?”林泓诲守了薛明灿两兄妹一日,倒没听人提起过,不过,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林宪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他一介文官,即使灵仙郡主日后会成为他的弟妹,但太过关心后宫女眷,如果有人恶意攻击他,说不定会拿这个做噱头,弹劾他居心叵测。

    可他总忍不住,打听浦月的消息,尤其在她大病以后。

    林宪努力敛了敛神,说道:“我也是听大妹妹说起的,她今日见到宫里来人,让清宛县主回宫。”

    林泓诲“恩”了声,听不出太多情绪,只说明天一早进宫。又看了一眼床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薛明灿,没再说什么,抬脚离去。

    薛明灿把杏黄色的被子裹在身上,在床上盘坐成一团,一枚杏子般,不过是个能吃能喝的杏子。冷卉提着红木刻山水的食盒回来后,她就忙着吃喝,不怎么搭理林宪。

    林宪也就坐在床边看她吃。一枚翠玉豆糕被她轻轻松松一筷子塞进嘴里,一边的腮帮子便鼓得圆圆的,像只松鼠一般,他忽然有个冲动,很想一指戳上去,想那感觉一定是柔软嫩滑。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二十五的林宪觉得,这要换在十五岁,他一定做得出来。像当年淘气,去拉浦月束发的缎带,一根海棠红的真丝带子光滑冰凉,轻轻一拉便滑落到他手里,随之散落的是她黑亮乌泽的头发。

    浦月当时才七八岁,被他捉弄得大哭起来,直嚷着“林宪哥哥坏!”哭着找林泓诲。

    没想到林泓诲不仅没安慰她,反倒跟着大哥学,把另一边花苞髻的丝带也拉了下来,浦月气得直哭,把皇太后都招来了。

    那时母亲还未去世,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等着爹哪日会为自己请封世子。

    没想到已经过去十年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少年的愿望似乎没有一个达成,人在岁月面前总是无能为力。

    明灿吃着东西,看他忽而轻轻笑了两下,神情温柔似水,一会儿又黯然神伤,说不出的寂寞惆怅。便碰了碰他的手肘,问他:“宪哥哥,你怎么了?”

    林宪猛地回过身,乍然和她一双澄澈莹润的眸子对上,恍惚了一下,才缓过神来。

    明灿吃得香甜,红润的嘴唇水嘟嘟的,因为吃了果酱金糕,嘴角沾了不少果酱,小花猫一般,林宪便伸手替她擦去。

    她舔舔嘴角,果然甜丝丝的。傻乎乎地便冲他笑了笑。

    “虽说没吃晚饭,但临睡还是不用吃得太多,小心积了食。”

    明灿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夹松软香糯的糕点吃。看人吃东西,尤其是看这么个可爱的杏黄团子吃东西,到底是件治愈的事,林宪心底的那点怅然已经消散许多。

    虽然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世子的位子,甚至,将来要眼睁睁看着浦月嫁给弟弟,但是,至少,他十年寒窗,给自己拼了个前程,也有能力守护住面前的小团子。

    “宪哥哥,你在想什么呢?似乎又开心了。”明灿歪着脑袋,咬着筷子说道。

    “是吗?你的意思是,我刚才不开心?”见她嘴角贴了一根发丝,他又伸手帮她拂去。

    “是啊。”明灿虽然看出来了,但她没去细想,为什么林宪不开心。思考总是费心神的事。

    “我不开心是因为听你哥哥说,你今日逞强去射鹄子,还一定要人家顾姑娘给你哥哥道歉!”林宪看她吃得差不多,要说正事了。

    明灿听出他语气生变,又成了她平日最讨厌的训诫口吻,心里也烦躁起来,放了筷子,嘟嘴道:“我没有逞强,而且,那个顾家小姐言语间欺侮哥哥,我一定要她道歉!”

    林宪听着这话倒愣了愣,虽然他和薛明灿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但她是个什么样软弱可欺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

    怎么现在突然转了性?能说出这样义正言辞的话。

    明灿看他神色间并没有赞同之意,又说道:“我真的没有逞强!那鹄子我射中了红心,后来我又射了绸。顾家小姐也给哥哥道了歉。”

    林宪听到这里就不想相信了,虽然刚才听薛明煜说过一遍,但他还是不信。薛明灿的大字写得已是不堪入目,武学上的造化比诗书又差了千丈,她生病之前,他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教会她怎么弯弓。

    更不要说能射箭。

    他得亲眼看看才敢信。

    明灿见他始终不肯相信,便要掀了被子跳下床,现在就射给他看。林宪哭笑不得,忙按住她,说道:“要看也不急在这一时,现在晚了,明日再试。”

    “射不射得中先不提,只说你硬逼着人家给明煜道歉的事——做得很好!”

    明灿本来以为他要训斥自己,别过了脸去不理他,没想到他竟然说这件事做得好。

    惊诧地睁大了眼,回过头看着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林宪笑得很欣慰,“灿灿,就像你今天那样做。”

    明灿眨了眨眼,笑道:“真的吗,宪哥哥?”林宪一直要她做个闺阁淑女,还以为他不会赞同今天她这样的举动。大庭广众之下咬着顾家小姐不放,虽然她也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对。

    难道任人欺负?今天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明日说不定就要拿你的身家性命来玩弄。

    林宪点点头。他对妹妹林棠潇欺负明灿的事耿耿于怀,而且这事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却不能拿林棠潇怎么样。若是他一定要追究,恐怕从祖母到父亲谁也不会帮他说话。庶出的哥哥不如嫡出的妹妹,他早在十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灿灿和明煜总有一日要自己面对事情,何况,他们不会就这样一直寄人篱下。万千的计谋无声无息地在心底翻涌,林宪的目光犀利起来。

    却被一旁小丫头喝汤的声音猝不及防拉回来。

    “灿灿,我说了,喝汤不许出声。”

    林宪又扫了一眼几上的小碟子,已经空空如也,又叮嘱丫环:“不许再给姑娘拿吃的了!”

    冷卉妙卉一一应是,他又交代让薛明灿早睡,便离开她的屋子。

    明灿在背后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又把手里捧着的一碗杏仁露喝得稀里哗啦响。冷卉忙说:“姑娘,小点声吧,当心给大爷听到了,又回头骂您。”

    “哼,我才不怕他呢。”

    冷卉不由也觉得好笑。姑娘总在她们面前说自己不怕大爷,说起大爷训斥她的事儿,长牙舞爪像只要抓人的小猫。可一旦到了大爷跟前,又撒娇撒痴,温顺乖巧,惹得大爷狠不下心说她。

    冷卉是家生子,因此听人说起过,大爷从前也是个爱笑爱闹的少年,后来姨娘去世,他便闭门读起书来,谁也不理,整日不苟言笑。她从前在府上见过几回大爷,穿一身深色衫子,从来不笑。没想到薛姑娘来了后,难得的见大爷笑过几回。

    薛姑娘可爱,无怪大爷疼她。不过府上其他人就不尽然了,尤其是老太太,从来没表露过一点外祖孙的情分,好像薛姑娘根本不存在,至今也没派人来问过一句,只宝贝着那几位林姓的嫡亲孙女。

    “冷卉,冷卉,你发什么呆呀?”明灿叫了几声才把冷卉叫过来。

    “姑娘是想睡了吗?”冷卉应声过来。

    “不,我睡了小半天了,现在一点不困。你来,和我讲讲泓哥哥的事吧。”

    明灿一直要她说些林泓诲的事,大大小小,只要与他沾边的,都喜欢听。幸而冷卉和伺候林泓诲的一个二等丫鬟要好,时常能打听着些,害得那个丫鬟以为她看上二爷,想进二爷的院子,暗暗生了她好一场气。

    天知道薛姑娘病好后,对二爷这谜一般的迷恋是从哪儿来的。

    有些事反反复复说上好几遍,她也听得津津有味。

    薛明灿听了半夜小故事,心满意足地睡到天明。这回做的梦又稀奇了,一直充斥着淡淡的甜腥味儿,似乎就卡在她自己的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