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林彦放到地上,半晌不说话,坚硬的表情停留在脸上,如果说这也算一种表情的话。闻人项飞站在一旁,以完全局外人的角色观看跌宕起伏的戏剧,感觉无悲无喜。冰冷的实验室被定格在这个瞬间,就像一个交接点,某些事情已经结束,另一些事情就要开始了。

    “你就不好奇他对我说了什么?”楚罂问。

    “挺好奇的,”闻人项飞淡淡说道,“不过你不说我也不会问,我已经得知了有价值的事,可能到现在为止,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还要更多。”

    “有价值?”楚罂嘴角抽动一下,清晰地感觉到了二人之间的落差,“性命就这么没价值?”

    “我可没这么说,”闻人项飞摇摇头,“但的确有很多东西比性命更有吸引力。”

    “比如说?”

    “比如说力量。”

    “屁!”楚罂冷笑,“把**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上也无所谓?”

    “很多人都这么做了,甚至有些人这么做了自己却不知道,”闻人项飞说,“如果说前方就是世界的王座,那么不管死多少人,也会有人不在乎的吧。”

    “比如你?”楚罂恶狠狠道,闻人项飞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可供发泄心中郁结的对象,不过现在只能凑合了。

    闻人项飞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不想跟你讨论哲学问题,再多空洞的话也改变不了哪怕一点事实,要是你只想抱着别人的尸体哭,那我大可帮你关上门,给你一个封闭的空间,也许你的眼泪能把这家伙泡活过来。”他讽刺道,“要不要试试?”

    这样带明显情绪的话出现在闻人项飞的口中说出来实属罕见,楚罂握紧拳头,很想在这家伙冷漠的脸上砸上一拳叫他清醒清醒,但很显然,现在保持清醒的恰恰是这个视一切为粪土唯己至上的年轻人,被莫名庞杂的锁链缠绕的反而是自己。

    什么时候悲春伤秋变成自己的风格了,甚至忘了思考林彦死前说过的话。

    “换做以前的你,事情结束早该走了才对,还会在这里教育别人?”楚罂说,“你想要什么?”

    “开窍了?”闻人项飞笑笑,“你忘了他是怎么变成吸血鬼一样的东西了么?”?

    “别用东西这种词称呼他。”楚罂皱眉,“是喝了残鬼的血。”?

    “那你觉得他会不知道这血有害甚至是致命的吗?”闻人项飞说。?

    “连你我都能知道,以他的认知当然更清除。”楚罂说,“那又怎么样?”?

    “所以说我比你知道得更多,因为我做了和他相同的事,”闻人项飞说,“明明知道有害但还是忍不住试用,这该是多么大的诱惑,他在使用那些血之前肯定可以想象一分钟后的自己会拥有多么大的力量,那力量甚至能和二级藏魂者抗衡。所以他才会说自己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你好像了解得很清楚。”楚罂问。?

    “当然,非要亲身经历过才能知道无法拒绝的诱惑到底是什么意思,”闻人项飞说着,一向瘫痪似的脸上竟露出了可见的狂热的表情,“那些血味道真的是相当好,我在喝下之前,曾经想过可能会被巨大能量撑爆身体,但依然义无反顾。”?

    他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但楚罂很快就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些血,他也见过那些血,只不过没有尝过,但做事从来不计后果的闻人项飞可没有那么多的谨慎来压制**,这家伙连命都不在乎,无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又怎么会在意一点风险,就算最后真的暴毙而亡,恐怕也会在临死的时候为自己感受到的虚幻般的力量而欣喜,这就是闻人项飞的风格,和闻人家任何一人都不同的激进的风格。??

    那些血的味道还清晰地留在楚罂的记忆里,还有那些标本罐里的残鬼,那只大的离谱的,它若有若无的神智,闻人项飞服用血液样本后形如鬼魅的身影,楚州林彦和见习暗袭者的死,在他脑海里渐渐串联,然而仍然看不到尾端。他突然感觉克里特岛之行变成了人生的断点,回来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可能变化早就在很久之前留埋下了伏笔,左天昂的历史课便给他透露了一些,可惜还不够,于是隐藏在帷幕下的东西一瞬间爆发出来以后,他就有点跟不上了,连基本的对错方向都搞不清,有人在把责任放到他肩膀上,但是他连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都搞不清。??

    是杂念和顾虑太多了吧,他想,摒弃一切的人面前始终有清晰的路,便如闻人项飞。??

    他把林彦的尸体放平,用他身上穿的那件已经破碎的白袍蒙住死灰似的脸庞,这家伙明明是带着痛苦死去的,却这么释然,是不是真的是因为他自己所说,是以暗袭者的身份死去,那这是闻人项飞的功劳,或者是已经把心愿传达给了楚罂,那楚罂就有事情要做了。

    他站起身来,面对淡然的宿敌,虽然是宿敌,但楚罂现在的确需要一个清醒的人帮助自己找找方向。

    “那些血的味道很好吧?”他问。

    “从未有过之好,”闻人项飞说,“但我觉得还可以更好一些。”

    “你知道那是什么?”

    “当然知道,”闻人项飞点头,“炼三家之血融于己身,淬骨浌体。”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有你的途径,我自然有我自己的,”闻人项飞说,“而且我还知道,既然你见过融血样本却没有尝试,不是不想,大概是因为觉得它太老了,几十年前的东西,怎么会是今天的人用的东西呢?”

    楚罂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说下去。”

    此时二人的表情仿佛完美地调换到了彼此的脸上,闻人项飞突然有点眉飞色舞的感觉,接着叙说自己的推测:“东西会老,但方法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过时的,只要必要的工具和材料在就可以了,曾经改变三家的实验完全可以随时更新一次,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让人惊喜的结果出现。”

    楚罂继续面无表情:“??有句话的确说的对,对手远比你更了解自己,但你的猜测有点过时了,五个小时之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死了这么多人以后,我突然觉得有点心乱了。还有我不喜欢你说的工具和材料,人不可能被当做工具和材料来用,如果被当做棋子,那更加可恶,这无关生命,但离不开尊严,”??他看了一眼地上枯萎冰冷的尸体,一字一顿,“他是暗袭者,就算没法选择死亡方式,死时的尊严一定要有!”?

    闻人项飞抽手拍了两下,这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给别人鼓掌,这种场景气氛下给别人鼓掌一般形同讽刺,但很明显他不是。楚罂稍稍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他用肉团威逼林彦的模样,以及林彦对他的道谢,这家伙用全然不同的方式诠释了自己对尊严的理解,柔声细语劝说和愤慨当然不是他的风格,于是只剩下雷霆霹雳。?

    的确没什么人情味,不过那么一瞬间,楚罂觉得自己的愤慨相比变得半点价值都没有。?

    “其实,我听到他死时说的话了。”闻人项飞说,他指了指自己耳朵,意思是自己开启过初级藏魂。?

    “偷听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楚罂皱眉。?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风格是什么,必要的时候我什么都会做。”闻人项飞说,“他说了自己闻到了危险的味道,对不对?”?

    楚罂愣了一愣,感到对这家伙的随心所欲真的感觉到无可奈何,根本没有扭转的可能性和必要,他说:“既然你已经开了藏魂,还问对不对做什么?可惜我没有明白他所说的危险是什么意思。”?

    “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吧。”闻人项飞说??

    “难道你明白?”楚罂问。??

    “我也不明白,不过任何危险对我来说都不算是坏消息,因为那代表更多杀戮的机会来了,”闻人项飞摇摇头,擦干净的军刺在胳膊上轻轻敲打,“但是不明白不代表不可以猜,林彦的死大概就是危险的体现吧,危险不是针对所有人的,而是针对……”??

    “暗袭者!”楚罂冷声道。??

    闻人项飞看看他,轻声说:“这么说可能不够完整。”??

    楚罂眼角抽动,半晌没有说话,如果林彦的死是个代表,那楚州的死就是个意外了。

    “三家族之外的暗袭者,”闻人项飞替他回答了问题,“林彦的意思,应该是a级和其以下的暗袭者面临了危险,他自己已经亲身尝试过,明明知道超越自己能力却无法抗拒,那么换到别人的身上也一样,无论是谁接了研究残鬼身体样本的工作,恐怕都逃不过死的结果,除非他的级别是s级,或者你,我,”他顿一顿,“或者是南宫唯然。”??

    “你也知道她没死?”楚罂有些惊讶,原本以为可以替南宫唯然保守秘密,现在看来真是没什么必要。??

    “你知道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呢,而且我还知道那个被你视为强劲对手的年轻人也没有死……是叫凌伽对吧,不过跟我没什么关系。”闻人项飞很随意地说,“南宫唯然没有死当然最好,否则我们要进行的实验就得打个折扣了……”??

    “说了半天你还是只关心新的炼血实验啊,”楚罂说,“但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我就会参与,从我得知历史上的实验到现在,它就仅仅是个计划而已。”??

    “是个必定要实行的计划,或者应该说,为什么不呢,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实验啊,对你对我都一样,a级暗袭者连可能致死的力量都抗拒不了,那又有谁会抗拒无害的力量呢?”闻人项飞信心满满。??

    楚罂皱着眉头,闻人项飞的话让他感觉有些刺耳但却无懈可击,不过显然漏掉了一点东西,那就是历史炼血实验中唯一不愉快的事,南宫闻人两位家主的突然死亡,既然闻人项飞能得知炼血实验,那也就不可能不知道这点内幕,有可能这家伙是故意不提起,他确实不像是关心祖父死因的样子,闻人信暴毙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想来闻人决没办法把隔代的仇恨顺利传递到儿子的心里。??

    而且他今天说的话有点太多了,比一个普通人还要啰嗦,哪有平时阴沉孤僻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谋士拼命劝谏自己的主公造反已成大事……真的是这种感觉,楚罂只觉一阵怪异涌上心头,但怪异间还夹杂着一点舒适,大事临前,悠然之人总是能抓住迫切之人的把柄,此时二人的心态恰恰体现了这种关系,只是楚罂的不是悠然,而是有些彷徨不定。??

    他再次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林彦最后的话也仿佛响起,“如果可以,请帮助他们……”,他们,他们指的是谁,闻人项飞的猜测看起来的确合情合理。??

    楚罂的确感觉某根死亡的引信被点燃了,某些人被身不由己地卷入,事情超越了他们的能力,他们本该挣脱,可惜已经被捆绑住。就算林彦不说,楚罂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和必要帮助,他已经决定背负起沉重担子,要做的只是把肩膀弄得结实一点,刀也要磨快。

    “所以,你的决定呢?”闻人项飞问。

    楚罂微微一笑:“我代表楚家,你能代表闻人家?”

    闻人项飞一滞,第一次出现了一抹灰暗的色彩,此时才发现自己有些太过焦急。楚罂的心情渐渐回升,直直盯视着他的眼睛。

    “我能代表我自己,”他说,军刺突然一抖,在手腕上划下一道痕迹,鲜血潺潺流出,“因为我流的血。”

    ??那个偏执疯狂阴沉不顾一切的闻人项飞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不过恰好,这正是楚罂所需要的。

    “所以,实验由我做主。”他说。

    闻人项飞略略沉吟,点点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