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越以为被推荐入学的只有自己,哪知到了县学才知道大谬不然。入学除了定期招生考试以外,还有以下途径:地保保举,向官府捐钱入学,以及像卓越这样由上官推荐的。

    和卓越同时来报名的大概有十几个人,有两个他印象最深。

    一个名叫岳嘲风,别号云山狂客,是前任萧老相国的忘年交,被老相国推荐而来。两眼望天,鼻孔中不断哼出冷气,看谁都不顺眼。一会说卓越一身铜臭熏到了他,一会又说那些寒门学子一股寒酸不配和他为伍。举止狂傲倒显得鹤立鸡群了。

    另一个名叫钱不满,是捐献入学的。穿金戴银,格外阔气,一直在和岳嘲风顶牛。二人唇枪舌剑,县学外一直吵到县学里,引得其他学子频频围观。

    卓越却低调得很,和那些寒门学子在一起,虽然没有西瓜可吃,却过足了观众瘾。

    就听那个钱不满讥笑道:“我说岳大隐士,既然你的愿望是出世离尘,为什么要来这里争名夺利?不过和我一样,是个俗人而已!”

    岳嘲风冷笑道:“俗,太俗,太恶俗!天下有才一石,我独得八斗,博取功名如探囊取物,只是从前不屑于和俗人一般见识而已。因苍生多苦难,萧老相国百般苦求,我才愿下山一遭。只是这世俗学官庸碌无为,有贤才到此,为何不出户相迎?”

    装,你就装吧。诸葛亮高卧隆中自比管仲乐毅,也没有像你这么狂过。

    不提卓越看他不爽,那个钱不满反而连讽刺的心情都没有了,微微一笑,道:“不错,以老兄的才华应该叫天子出迎才是。”

    岳嘲风冷笑道:“一朝身在龙虎榜,大廷赋诗,定叫总管太监脱鞋,叫美人磨墨!才显吾之大才也!”

    得,还没有做官,就觊觎上皇帝的美人了!这老兄当自己是谁?卓越暗自摇头。

    果然钱不满继续说:“说不定当今一高兴,把那个磨墨的美人赐予老兄呢,到时候别忘请兄弟喝喜酒啊!”

    岳嘲风哪里听得出来,一脸郑重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用你先把老婆给你,估计任何一个老板都不可能这么大度吧?用你老兄成本实在太高了!

    正在闲谈,就听见差役道:“教谕大人道,学子们起立!”

    教谕是县学的主官,如同后世的重点高中校长。他手下还有任教的训导以及外聘助教的嘱托(一半是本县知名大儒)。

    本县教谕张自蹊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儒者,跟随监考的两个训导一个嘱托大气也不敢出。

    卓越不想表现得太过显眼,就和众人一起行礼。那个钱不满一脸的谄媚,恨不得屁股长条尾巴。也省了许多言语功夫。

    张自蹊哼一声:“现在说什么都还早,等会考完试,确定你有入学资格再套近乎也不迟!”钱不满灰头土脸退在一边。

    张自蹊眼皮一翻,看到了兀自傲然屹立的岳嘲风:“那学子,见了学官,为何不行礼?”

    岳嘲风见他翻眼皮,索性一仰脸,白眼相向,鼻孔中哼了一声,喷出两股冷气。

    可惜他没有《封神演义》了哼哈二将里哼将郑伦的本事,张自蹊不但没有滚落马下,反而像看耍猴一般看着他。

    “你是来考取功名的还是来看本官这里天花板的?如果看上哪块,尽可以拿回去仔细观赏。本官没有功夫和你扯皮!”

    岳嘲风冷冷地说:“世风日下啊,昔日文王看到姜子牙还要亲自扶车迎回去,一个小小的学官,居然敢轻慢贤士,该当何罪?”

    张自蹊不怒反笑,“你如何证明自己是贤士?”

    “我乃举国闻名的云山狂客!有前任萧老相国的推荐信!”

    这时候,一个训导低声说:“须给故老相国一个面子,不要计较了。”张自蹊强压怒火,道:“也罢,不管你是奇才还是歪才,都要经过进学考试。来吧,各位学子参拜圣人牌位!”

    做官要拜皇帝,入学要拜孔圣人,各行有各行的规矩。

    卓越随同众人一起对着“万世师表”的牌位行礼,只有岳嘲风不合时宜的吟出李太白的一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来,张自蹊脸色大变,却也没有当场发作。

    随即发下试题,那个钱不满当场跳了起来:“入县学应该考的是六韵的试帖诗,为什么题目变成八韵十六句的试帖诗了?”

    他事先打通关节,买了试题,找了“枪手”捉刀,早有现成诗作待抄,哪知道张自蹊临时改题,一切都出乎意料。

    张自蹊冷冷地说:“皇太孙要行冠礼,圣上龙颜大悦,要加一科恩科考试。并传旨州县,尽快选些人才参加明年的秋闱科考。故此本科考八韵,一旦通过,赐予秀才身份。送去州城复考,通过以后,送去道城同福州进行乡试,考取举人身份。保证明年秋闱举子人数。考不过,嘿嘿,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哦,原来还有这等隐情。卓越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刺史热衷推荐自己。

    听到审题的命令,卓越打开考题,原来是卢纶的《塞下曲》中一句“林暗草惊风”。眼见要限时,便开始构思起来。略一思索,挥毫如风,笔走龙蛇,文不加点,一篇立就。

    旁边监考的训导看到了千金难求的“洗马体”书法,眼睛都直了,觉得这位考生简直不是在答题,而是在洋洋洒洒的创作一副书法字帖。

    姑且不论诗怎么样,这笔楷书彻底征服了这位监考的训导:人才啊,人才!咦?那位眼高于顶的“奇才”兄居然这早就交卷了?

    张自蹊拿过岳嘲风的试卷,问道:“要求八韵十六句,你为什么只写了四韵八句?”

    岳嘲风冷笑道:“诗歌贵在意境而不在形式,昔日大诗人祖咏考试只写了二韵四句,就胜过俗人千言万语。我为了报答老相国知遇之恩,写了四韵八句,已经够给大人面子的了!”

    张自蹊忍无可忍,道:“嘲讽同窗,藐视圣人,复不守考场规矩,狂妄乃尔!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使老相国能忍你,老夫也不能忍你!来人,把这狂生给我叉出去!老相国问起,下官自去解释!”

    两个差役架起岳嘲风向外就拖,岳嘲风兀自哈哈大笑,学李白吟道:“呜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气得张自蹊直打摆子。

    他余怒未息之下,又把派差役把抄袭的钱不满叉了出去。随即,一名学子淫威字迹潦草,一名学子因为污卷(有涂改痕迹或沾有墨点)都被赶了出去。字迹潦草的试卷以及污卷被贴出示众。

    这时候,所有学子都交了卷。又把六七份不合格的卷子判了落榜,十二三个人只录取四个,卓越也在其内。

    张自蹊拿起卓越的卷子,漂亮的书法登时惊艳了他双眼:“洗马体书法,得到了九成真传,还有自创的新意?卓越是吧,你和当朝洗马公什么渊源?”

    卓越恭敬回答道:“回座师的话,洗马公乃是学生恩师。”

    张自蹊惊讶道:“洗马公及门高弟来本县应考,实乃本县荣幸,待老夫判卷,再行叙话。”于是拿起卓越的诗念道:

    《赋得林暗草惊风》

    日敛山林暗,回旋啸骤风。(破题)

    草枯惊骤舞,酒醒倦俄空。(承题)

    晴燥无微雨,饥荒许大虫?(起股)

    恃强非卞子,夸智胜唐翁。

    急掣追星箭,轻开射日弓。(中股)

    穿杨嗟百步,破敌报三公。

    不见飚红血,唯闻窜黑鸿。(后股)

    谁还轻镞羽,晓觅石棱中。(束股)

    念罢,审阅良久,才说:“破承自然,文词传神,把飞将军神采烘托淋漓尽致。虽然唐翁用得是《唐打虎》的民间故事典故,但耳熟能详。试帖诗只要求不许用偏僻典故,并没有要求不许用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虽然文词仍有些稚嫩,但假以时日必会纯属。难得的是三公官名高抬一格,细节不差,的确洗马家法,佩服佩服!”

    卓越谦逊道:“老师嘉奖,学生愧不敢当,还望老师更加指点。”

    张自蹊道:“你既然通过考试,自然有资格进入县学,老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后还想和贤契切磋一下书道技艺。”

    卓越连忙逊谢不敢。

    见他执礼甚躬,有才而不骄傲,古板的张教谕平添了几分好感。

    不管求学也好,为官也好,没有一个端正的态度怎么行?不错,陶渊明也好,李白也好,都很有才又都很清高,他们的诗歌本官也爱读。

    可是,清高能治国吗?老天会给量身打造一些良民叫你坐享其成吗?还不是要跟千千万万的俗人打交道?他们一生落魄,其实也有自己原因的,并非一味地世道不公。

    于是他把卓越选了第一名,预选为秀才,保送州学复考。末了又把其试卷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说要留个纪念,作为书法范本临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