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政,定要等到政亲手为你赐下凤冠宝册,与你共赏大秦的大好河山。”

    我记得那日他暖暖而缱绻的声音,吟哦低喃着心疼,是我与他最后的温存时光。他让我答应他的三件事,照顾好自己、等他回来、别死在他前头,我都做到了,可是阿政啊,你答应我的呢?你又可曾做到?

    腿有些发软,是什么时候跪在地上的,我也不知道,嘴角溢出丝丝暖流,眼眶中也拧出道道咸湿。画眉扶不住我,看着我跪在地上,模糊的声音在我耳畔叽喳喧嚣着……

    赵高狰狞的笑在我面前放大再放大,尖锐的声音刺痛着我心口,“芈青凰,你没想到罢,嬴政死之前,惦记得最深的还不是立嬴扶苏为储呢,他最想做的事是立你为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蝇头小篆的黄帛,被火折子引燃,明黄跳动的火花刺痛着人的眼眸。

    大秦的历史,本不该是这样啊,如果没有这个阉宦,我应该是始皇后!扶苏儿本该继位为大秦的一代明君!阿政也不会无端端命送沙丘!

    “老天啊,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何如此待我!”我撕心裂肺哀嚎着,夹杂着赵高疯魔般的笑声,这无力地戏谑嘲讽让我此生再无精力站起来。

    第五次巡游,若是我和扶苏儿在阿政身侧,都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赵高不会有机可乘对阿政下手,更不能撺掇李斯和嬴胡亥更天换日,大秦……不该这么早灭亡!

    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但我看到婴发号施令,他身侧那个唤作韩谈的心腹冲过去,在赵高的喉头利落割下一刀……赵高死了,死得这么痛快!

    我是被人抬回咸阳宫的,七窍流血,看来我连死都不能死得如赵高这样利落。

    婴继位,大秦再无兵可用,听闻刘贼已兵至灞下,婴下令诛杀赵高三族之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振朝纲,着咸阳城内五万将士死守关。

    我醒来,离赵高身死已经过了一日,幼君趴在我床头哭成了泪人,元曼消瘦着身形伏在床头安眠,画眉蹑手蹑脚的在赶蚊蝇。

    “婴呢?”我撑着身子起来,咳嗽了两声。

    听见我醒来的声音,幼君和圆满你都翻身起来,元曼面色也是苍白的,消瘦得颧骨都微微突起了些。元曼对我本是欲言又止模样,我只摆摆手,“你们下去罢,我想见婴。”

    趁着孩子来之前,我找出了阿政从前最喜我穿着的鹅黄色袍子,铜镜里麻发满头的人啊,竟然会是我……方才还在想着元曼面色苍白呢,我倒是比她白得更吓人,唯有这身皮囊倒是还丰腴,并未消瘦。对镜浅梳妆,唯插一支血玉凤笄,腰间佩上一半玉璧宫绦,描眉点唇罢,心头婉转思始皇……

    婴不多时就来了,一袭玄黄大衣与我相对而坐,他进来时见着我衣冠端正的模样,是微微有些诧异的。见安之后,我浅斟一壶茶,我与他祖孙二人,此生应当是最后一次浅斟细酌了。

    “画眉很衷心,就让她一直跟着你罢,还有,华阳宫底下养着的人,你应当也见过了。大秦已然再无回天之力,好孙儿,祖母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我叹息着。

    一直养着见不得光的人,是个和婴生得有几分相似的年纪相仿的孩子,画眉找到他的时候,花重金跟他家人买下但家亲不同意,画眉是将人强抢过来的……谁家孩子不是孩子,可我自私了,我只想为扶苏儿留存最后一点血脉……

    婴点点头,但不说话,他心承其父的仁义,看到那孩子的时候,定然知道我的意思:国破之时,留下这个替身,他能从华阳宫的密道逃跑。

    “精卫呢?”我还牵挂着亲如长姐的媵女。

    婴浅咬着牙关,“钱桀去找她了,但,她似乎不想走。”

    “她两个这一世的羁绊,我也再难去管了,如此也罢了……”我叹息一声,“好孙儿,在华阳宫的这三年,你要记得待你这些弟兄的好,该如何赏赐你自己定夺就好,若然秦国……”我哽咽了,“你自去定夺罢!”

    婴到底只是个孩子,在家国将破的关头,他身为一国之君在朝臣和外人面前始终都是**模样,让人知道,他就是大秦的山,他不倒下,大秦不破。可在我面前,孩子的心性最后得以释放,抱着我哭让我继续留下陪着他守着大秦江山最后的时刻。

    可我啊,守了这江山一世,也是时候放下了罢……婴哭着,孩子气的骂我,守着的根本不是大秦江山,从来都只是他的皇祖父而已。

    我笑,婴没有说错,我一直守着的其实都只是阿政而已。我守了一辈子了,我累了,我想陪在他身边安然睡去,此生了然。

    婴放肆哭过一场,也未做太多纠缠,他知道我想做什么,只说他是不舍……

    将后事交待妥当婴之后,又跟婴要了小队人马,不想他却派了隰路和画眉带着百余人的队伍,随我去往骊山。曾被救出的匠人懂得个中机关窍门,开启皇陵,我命人将黑金凤冠撬开了来,拖出了胡姬的腐骨,曝尸烈日下,鞭尸千次后丢入荒野中,任由豺狼叼了去。

    护送我们到骊山,余下的百人,开启皇陵之后我便让他们回去了,画眉留下没有走,她好言唬着那匠人带我们避开重重机关,直至见着龙棺,那龙棺拴着链条,浮在水银河川之上。我无暇去看这地宫的恢弘,画眉见龙棺已现,启动了封宫的机关。

    那匠人哀嚎着就要来找我拼命,人呐,总是想苟延残喘的活着的。但不等那匠人靠近我,便被画眉手起刀落斩断了脖颈。

    “夫人……”画眉唤了我一声。

    我站在龙棺前,触及那一片冰凉,温声回眸再看了画眉一眼,她的眼里含着笑,也含着此生已了的释怀。

    “夫人,婢本只是个小乞儿,若不是太后和夫人怜悯爱惜,哪得如此绝然精彩一世?怕是性命都保不住的。这一世跟着夫人,不曾后悔过,若有来生,婢还愿伺候夫人。”画眉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笑,“傻丫头,别这么说,我不过一时怜悯救下你,你呢,救我于水火又何止一次?”

    她已引剑至脖颈,我冲她浅浅一笑,此生如手足般惺惺相惜之情至此终结,“此生你我恩情纠缠不得两清,若然人真的有下一世的话,不该再相欠,愿你我能如姊妹长久一世,甘苦与共。”

    语毕,画眉含泪含笑点头,剑刃顺出一抹嫣红,我看着她在这空灵的地宫里倒下……

    都结束了,我背靠着黑金龙棺,喘息着这浑浊的空气,嗓子似火烧般的灼痛,火辣辣的灌到人肺里。

    “阿政,到最后,我还是陪在你身边呢。”我笑了,这一次是满足的笑,“这一世,我爱得太累了,阿政,我熬了三十几年熬来你与我心心相惜,可你我真心相待不过几年,你便抛下我去了……”

    “我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可阿政,你答应我的事,你自个儿数数,你做到了几件?”

    “我累了,我想睡了,隔着棺椁睡在你旁边也好,至少我知道,你我相隔不过一尺。”

    鼻腔又涌出一股暖流,我低头,那血迹恰好就滴在宫绦坠着的玉璧上,我捏着玉璧,低声喃喃戏谑问自己道,“玉若有灵,能否护你我再续来生呢?”我歪在棺椁上,面上贴着那一片冰凉,“你答应过我,下一世,你要与我换一换,这一次,你可莫再食言了……”

    我闭着眼,浅唱起山有扶苏,思绪飘摇似又回到了秦王政三年,精卫第一次开口唤我“夫人”的时候,那个粉面桃花妆的女子望着水面出神的模样,那日夜里阿政抱着我温柔缠绵的样子,他说,“青凰妹妹,别怕……”

    好困,就这样睡了罢,他与我只隔薄薄一层棺椁而已,他就在我身边,如此,就安心睡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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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后,沛公攻破咸阳,婴携华阳公主与王幼君及太后紫菀出城降……

    又月余后,项羽驻咸阳,杀婴后火烧咸阳宫殿群,宫里一个声调婉转的老妇唱着凄厉的梆子腔,坐在火中泪流满面痛苦哀嚎而不知跑,活生生被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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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2100年,早在百余年前就已探察清楚的始皇陵位置,因从前防护措施做不好而一直未敢开启。时至今日,科技发达,科学家表示已有足够的防氧化措施后,考古人员对外宣布择吉日开启尘封多年的始皇陵,一时引得国内外媒体蜂拥报道。

    考古专家进入陵墓之后,惊讶的发现始皇陵里帝后双棺并存,始皇棺椁安然保存,但皇后棺椁已被撬开,内中空无尸骨,反而皇帝棺旁坐着一具女尸,女尸虽然形容早已枯槁,但不难发现她面容极尽祥和。触之,化为齑粉……

    这一怪异而不得解释的迷象,无人能很好的揣摩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