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戚哭声低落着,在华阳宫里此起彼伏。宫中上下已然一片缟素,我蜷在甬道里蜗居,吃穿用度倒也不用愁,只是好端端的做了一回“死人”,多少觉得晦气。

    这点子有些馊,但未尝不是个好主意,要晓得赵高和嬴胡亥从前的肆意屠戮,咸阳城内而今还剩几个宗亲?公子早已死绝,唯有公孙还剩下个婴。

    赵高当初杀嬴胡亥的时候,自以为众人被他压迫久了,该屈从于他的淫威。可他不曾想到,世人愚昧,相信的从来只有天命而已,纵然他追远了去是嬴姓王族又如何?到底并非正统。

    按画眉的戏谑说法,“阉人一个,还妄想做天子?”

    从前,赵高借指鹿为马将朝堂里反对他的人全数清算,以为朝堂之内再无人敢拂自己的意,从此他在大秦应当是顺风顺水无人敢悖逆,但他不曾想到的是,他到底并非以德服众,招引至今日,众人对他无一不是恨得咬牙切齿,更导致他妄想称帝时,“天拂与,人神共愤!”

    大秦除了公孙婴,再无其他皇嗣,赵高迟早都会将主意打到婴的身上来。而之前他在朝堂上,只说再做打算,忌惮的就是我同他一样,狐精得想要去算计他,故而才唱这一出诈死来引他上钩。

    婴很讨厌我这做法,纵然他知道此举实乃明智之举,但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喜将生老病死这等大事放到长辈身上来开玩笑。如果我死了,赵高自信姜还是老的辣,他是不怕斗不过婴的,往华阳宫再来请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而我的死讯从华阳宫再爆出去,咸阳城内众人很快就会得知,并记起华阳宫内还有一位公孙。到时,就算赵高想霸着位置不让主,群臣共谏婴为帝,就由不得赵高不答应了。

    以我的“死”讯为婴争取正名,也不失为一桩划算的交易。

    华阳宫缟素翩翩,紫菀和婴也在同时搬回了辛夷宫内,日日带着大队人马在华阳宫与辛夷宫两处来往,谨慎又礼节周全的处理着我的“后事”。

    隰路着人在街头酒肆的小摊贩造着言论,说从前婴一直留在华阳宫是为照顾自己祖母栖桐夫人,夫人卧病在床多年,要不是婴一直尽心尽力照拂着,想必不等今日,早就一命呜呼了。仁孝如婴,一直守在祖母身侧,几年如一日的照拂着祖母直至了此余生,替他父亲扶苏尽着未尽的孝义。

    婴的名声很快散播出去了,赵高那边受不住群臣上奏,终于决定来请婴。但赵高这个老狐狸,怎会让婴轻易占了他好不容易夺得的战果?故而,他在朝堂上公然宣言,“秦本为诸侯,因从前始皇一统天下,故而号令为皇帝。如今秦领土不复从前辽阔,六国又纷纷复辟,仍占皇帝之名却是名不副实,臣以为,嬴婴若继位,应当改号为秦王婴,而非秦三世皇帝。”

    赵高这么做,无非两个目的,讨好外头已经自立为王的君主们,再有就是压制婴,希望将来能将婴操控如嬴胡亥一样,又多一个傀儡。

    婴来甬道给我请早安的时候,跟我说起这些,他倒也看得通透,赵高的目的和小心思他都能猜准,亦有自己的法子应对。

    我伏在案前看着竹简,对婴如今的进益颇感欣喜,夸赞道,“你有自己的主张就好,你皇祖父和父亲若是能得见你如今成熟稳重的模样,必会很欣慰的。祖母,也对你的进步颇为震惊,假以时日,好孙儿,你定会是个比你皇祖父还优秀的君主。”

    婴抿唇,浅浅低头颇为谦让模样,“祖母谬赞了。”

    “刺杀赵高并非易事,你想引他来华阳宫刺杀之是没错的,但赵高应当也不会那么蠢顿独自一人来赴,你可有万全的把握杀了他?”我有些不放心的如是问道。

    虽然他如今已经足够成熟稳重,但他到底是个孩子,面对赵高那老狐狸,我总是怕他会吃亏。

    “祖母请放心,韩谈乃大秦数一数二的高手,画眉和赵礼隰路几个联手也未必动得了他,只要刺杀赵高一人,倒不是什么难事。他若带大队人马过来,孙儿着人将他围个水泄不通,再施以瓮中捉鳖之计,不怕要不了他的性命。”婴成竹在胸的如是说道。

    他思虑周全,倒显我的担心有些多余。

    “赵高说是请你去斋戒,打的是什么心思倒也不用揣测了,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你现在虽对赵高推诿以病重,但你日日声势浩大往来于华阳宫和辛夷宫中间,不怕落人话柄,或是反而引起赵高戒备心,他不敢来华阳宫寻你吗?”多心的唠叨,对于最疼爱的这个晚辈,我总是不嫌多。

    “祖母且安心,孙儿这么做,便是让世人看见孙儿的孝心。民愿是推孙儿继位,逼得赵高既反不得我,又不得不来请我。孙儿日日身披缟素往来两宫之中,是给世人看见,更是给赵高施压。”婴如是解释道。

    我浅浅笑着,放下手中竹卷,“如此,我也不再絮叨了,莫不然你该嫌我嗦。好孩子,你且去罢,你称病不去斋戒,赵高若然想扶持你为三世,少不得要将玉玺和兵符也都带来,群臣必然也跟随之。一动动咸阳,但凡他有动静,你记得派人来华阳宫,将祖母也带过去。祖母盼了许久的事,总算也能有个着落了。”

    婴答应后,与我闲话了又几句,才从暗道又上去了。

    看他稳重又聪慧的模样,我心疼得不得了,谁不知道大秦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这孩子不缺阿政的雷厉手段,更不乏扶苏儿重民爱民之心,手段亦强悍,说是说假以时日婴定能成为比阿政更睿智圣贤的君王,可大秦积弱已久,而今连堪堪可用的兵力都没有,即使他有治理天下雄才,却已无势再稳固江山……

    我叹息一声,这已是无法改变的局面,瞥了眼甬道之内开辟的又一羊肠小道,那里头关着的人,算是我能为婴尽的最后一丝绵薄之力。

    婴上去不多久,幼君端着一盅药下来唤我喝药,我也不再嫌这药如何苦涩,许是我太过年迈,也偿不出这药从前的苦涩。几口将这黑汤灌下之后,我将药盅撇开到一边,幼君拿着个梨捧在我面前,一双桃花眼泛着点点泪光,“祖母,你吃个梨罢。”

    我笑着,摸摸幼君的头,“祖母方才喝了一盅药,肚子太饱了,暂时不吃好吗?”

    幼君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祖母,你会不会和爹爹一样?爹爹从前病了一年多,娘亲照拂了爹爹许久,爹爹死前的几日,突然就精神了,也似没病了一般,我以为爹又是以前那个好好的爹了,可后来有一天夜里,爹爹就悄无声息的抛下我和娘走了……”

    她哭得不能自控,却颤抖着,“茵陈说,爹那是回光返照……祖母,你会不会也像爹爹那样,不要幼君了就这么走了?”

    她说的话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小小的人儿,哭声撼天动地,倒哭得我莫名一阵心慌,假若我也不在这世上了,倒不知谁还能好生照顾她……婴是个男孩子,哪儿能抵得过女人家的细心照拂呢?

    画眉被小家伙唬得怔怔的,半响才反应过来,捂住幼君的嘴,“小祖宗,你又说什么胡话呢!”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撤开画眉捂着她的手,小人儿挣扎着也想从画眉怀里跑开,紧紧趴在我怀里,放声痛哭着,死死拽着我的衣襟再不肯松开。

    我心疼得慌,“心肝儿肉哟,祖母哪里舍得抛下你,祖母这不是好好的吗?祖母是得知坏人死了,祖母的病就大好了。别哭了,啊,听得祖母心疼……”

    最终,幼君还是被画眉强行抱走了,我这病弱的身子再难经得住大喜大悲,她怕幼君这小家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勾动得我太过伤悲,反让我病逝再起。

    回光返照,原来王翦还有这么一段时间呢,王翦啊王翦,你可知你这一世倒是风光无限了,来去都是官运亨通又福寿天齐,可你的妻儿却没借到你半点福气啊……

    我如暗鼠般,在地下隐匿了四五日,没有光,我过得不知白天黑夜。困了就睡,醒了就起,看看已经翻得斑驳花了的书,甬道内有谁就和谁一起话话家常。赵高的消息一直不曾传来,我有些担心婴的计划是否能成功,日日问询着前来给我送饭的弟兄,他们只道暂时还不得消息。

    那日才用罢膳,我隐隐总觉有大事要发生,如今还能叫我牵肠挂肚的大事,也唯独刺杀赵高了。即便困意抵挡不住,我却强撑着在烛火下写起了阿政的名字,让这睡意不至太浓。我害怕极了,怕我一旦躺下,就再不能起来了……

    饵已撒下太久,终于,浮标轻颤,鱼儿上钩了。

    来接我的人是隰路,风风火火一路赶至辛夷宫,发现婴不仅政见卓绝,连用兵之道也颇为熟稔。

    那是辛夷宫与街道拦截而成的长长巷道内,城墙头站满了将士,威武百官纷纷贴墙站着微微低垂下脑袋,逼仄的巷道内横竖躺着十来具刺猬扎满箭羽的尸体,赵高的腿上中了两箭,以剑为拐站在巷道正中间,眸中焚焚着怒火与恨意盯着婴,瞧清楚我随行而至时,赵高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可这慌乱只在一瞬,转而成了嘲讽与冷笑,“哦,芈青凰,原来你还没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