撺掇赵高杀嬴胡亥,若无足够的理由,怕是不大容易得逞的。

    赵高此人,贪心不足,想要撺掇他与嬴胡亥反目,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意识到嬴胡亥对他有了戒备之心,或是危及到他丞相之位让他无法长远享受眼前利益。

    “挑拨之言,最好从嬴胡亥身侧下手,他素来听风就是雨,但凡他人说出口的话,不经辩驳都要相信一番。在嬴胡亥身侧,只要说些能令赵高不大欢喜的话,嬴胡亥再与赵高随口一提,你且看看赵高会不会戒备嬴胡亥。”我如是说道。

    婴皱眉,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隰路只道,“在嬴胡亥身侧进谗言倒不是什么难事,但主要在于,如何掐中赵高的死穴,让赵高这阴险小人开始针对嬴胡亥。”

    “朝局之急在于用兵,奏疏如今一概交由赵高来打理,玉玺也在他手中。可兵家关键在虎符,虎符是由嬴胡亥直接操纵管辖的。若然让个小监去嬴胡亥面前嘀咕几句,言说赵高在发兵一事上磨蹭了些,又故意找借口推诿不告知嬴胡亥虎符调动之急,纵然他赵高未曾在此事上有疏忽,可如今征战紧要,难免嬴胡亥就要与赵高问上一问了。”钱桀捋着须髯阴森笑着。

    赵高是个真小人,最喜猜忌,最怕权势堪危,最善如蛇蝎般冷不丁在背后咬人一口。

    如今大秦的天下,虽皇帝之名还按在嬴胡亥的身上,可谁人不知,玉玺在赵高的手里,朝中一应大小事宜也在赵高手里,官职大小且不论但朝中重臣多已是赵高的心腹,除却虎符,当真能握在嬴胡亥手中的实权,着实没多少了。

    嬴胡亥应当没有那么愚钝罢,会将最重要的兵权也交给赵高去管?此事一旦在他面前念叨烦了,嬴胡亥必然要与赵高问上一问,赵高若瞧见嬴胡亥拿住了最大命脉,少不得对嬴胡亥会心生忌惮而产生铲除之心。

    如果,嬴胡亥愚钝得兵权都交给赵高保管了,那么,嬴胡亥这个傀儡估计也不长命了。赵高是何等贪婪之辈,但凡见着嬴胡亥再无利用价值了,那这枚弃子,多半就要被他舍了。

    见招拆招,无论嬴胡亥在兵权一事上如何同赵高处置,二者我皆可有法子应对。哪怕嬴胡亥对赵高信任得不去疑心旁人的挑拨,可三人成虎,一次两次的诬陷谗言不管用,次数多了,嬴胡亥总会有憋不住去触霉头的一日。

    计划商定,隰路便着人去给宫中安插的宫娥小监们通风送信去了。钱桀心情大好,独斟了几杯酒一个人喝得逍遥自在,哼着不知名的赵地小调,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

    歌舞升平,言笑晏晏,一岁见除,更夫报子时后,我便拾掇拾掇欲回去歇息了。

    钱桀喝高了,咕咕唧唧的念叨着我不够意思,不陪他多醉一回。我端了三杯酒,在铜兽炉前洒下,权当祭阿政与扶苏儿一概逝去的家亲心腹在天之灵,才在婴的搀扶下往寝宫的方向回去。

    今夜寒彻,婴的眉宇也像被雪冻住了般,紧蹙着不曾舒缓过半分。送我回寝宫的路上,婴吐出他心中憋屈已久的苦闷,“祖母,如此挑拨嬴胡亥去试赵高,祖母不怕赵高那宵小会有不臣之心,欲图弑君篡位吗?”

    哦?这孩子,原来是在忧心这个啊……

    此事我亦并非没想过,但细思量之后,却又觉得不大可能。不过,即使赵高当真存了不臣之心,到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我嗤笑一声,回眸见挂在天空的一轮弯月,幽幽的散着寒光,披在人身上愈发清凉。

    “我倒是怕他没有不臣之心呢!”我笑道,“嬴胡亥一死,他若是想自拥为王,咱们岂不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借口,借天下之势来杀赵高而重振大秦的雄风吗?从前一切,皆可用赵高这宦官作乱来搪塞,只要婴你有才能将后事收拾干净,又有怜民惜民、匡正天下之心,有安抚民心、取信民心之才干,还怕收拾不了而今四处揭竿而起的反贼?”

    闻言,婴沉默了。

    彻骨寒的冬夜,凉嗖嗖的风刮得人面颊生疼。婴和我并肩行走着,祖孙二人仿佛适应了这冬夜的沉寂。

    他似是有心事,可我却摸不透他的心,只能猜个大概,却应该是和收拾赵高和嬴胡亥之后,他应当如何安稳大秦江山。

    沾了酒水,又吃了不少烤肉,夜里流了点儿鼻血。随意揩掉之后,我也和衣而眠。又是一岁,阿政离去了两年,我依旧不适应他不在枕畔的日子。可我已经适应了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适应了掩藏自己愈见孱弱的病躯。

    隰路办事很快,想必宫里的人已经开始给嬴胡亥进谗言了。虽咸阳宫内还有我们的人,但到底现在不比从前,想时时得知咸阳宫的消息还是不容易的,每每想打听些东西,除非机缘巧合,莫不然总该是延后了一段时间才知道的。

    伺候不多久,听闻了赵高又在朝堂上干了件荒唐事,宫娥传出来本只是当个笑话在传,可我却知道,时机差不多了,赵高再过不多久,就该对嬴胡亥下手了罢?

    嬴胡亥至何等荒唐的程度,却也从其中可显现。

    那日嬴胡亥难得兴致来了,竟要上朝去听群臣上奏,当适时,赵高着人牵了一头梅花鹿至大殿,言说这是他献给皇帝的一头宝马良驹。

    嬴胡亥见那梅花鹿小小只只的模样,又觉此物与马相去甚远,明明就是鹿,当即指着那梅花鹿便问,“丞相,朕怎么瞧着,那是头梅花鹿啊?”

    赵高笑得一脸谄媚,“皇上看错了,那是一匹小马,不信,皇上问问众位大臣,此物是马还是鹿?”

    群臣哗然,明知此物是鹿,可一个个的也知赵高是何等歹毒心肠,又知如今朝局全然为赵高所控,赵高说什么嬴胡亥就信什么,哪里还敢悖逆赵高的意思去说实话呢?

    赵高之亲信、墙头草的群臣,都纷纷道是匹小马,闹得嬴胡亥一时也晕乎乎的不得其解。

    纵使赵高再如何铲除忠良,可到底还是有一批人不甘心皇帝就此被戏耍,亦或是敢于直谏者,公然反驳赵高道这是鹿。也,仅仅只限于反驳这是鹿而已,并无人敢当真去言语顶撞赵高。更有人明哲保身,闭口不言的,也不在少数。

    众人各执其言,谁也不让谁,为一匹鹿是“马”还是鹿争执得不可开交。嬴胡亥听得心烦,也就开口道,“丞相大人不会骗朕的,此物是马没错,想来方才是朕眼花,瞧错了,罢罢罢!此事作罢,众位爱卿可还有事要上奏?有事上奏便快呈上来,无事便退朝了罢!”

    昏庸至此,连鹿和马都分不清。嬴胡亥啊,若然你哪一日当真被赵高杀了,倒也不冤枉你,谁教你错信小人,对赵高这腌厮偏信至此呢?

    “夫人,夫人,您在想什么呢?”隰路在我身侧低沉嗓音唤我道。

    方才听他讲述这一段荒唐事,我倒是思绪牵扯得远了些,故而一时晃神没能听到他叫我。

    “啊?”我回过神来,瞥了恭恭敬敬的隰路一眼,又瞧了一眼眉宇紧锁的婴,近日,这孩子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了。再仔细一瞧,他脑袋瓜子上竟有一丝白色,银晃晃的扎人眼。

    我招招手,婴以为我要说些什么,自觉向我靠拢了两分。

    伸手捋出那一根银丝,我拽着将那揪了下来,疼得婴呲牙咧嘴的,我好笑的将那根白头发放到他手里,“还不及弱冠之年,哪儿有那么多事可思量的?小小年纪白了头,当真是在吓你祖母。”

    我宠溺的拉着他往我身前坐近了点儿,他不过束发年岁,却生了白发。小小的年纪,除却要学家国大事、要学如何俘获人心、要学如何同奸佞之辈勾心斗角,又怎会不白头呢?阿政在他这样年少的时候,也和他一样的挣扎罢?不过,昔年阿政还比婴多一层对亲人的防备隔阂。

    细细寻找着他头上可还有其他银丝,我才叹息对隰路道,“隰路,我方才在想,若然嬴胡亥当真被赵高杀了,他知晓自己最为亲信的丞相,就是害他失国失命的奸佞小人,那场景,会不会很可笑?”

    说着,我情不自禁笑出了声来。

    隰路挠着脑袋憨憨笑着,“挺嘲讽的。”他如是评价着。

    婴的脑袋上,就那一根银丝,再无其他白发了。我捉不见其他银丝,便也放他回自己位置去坐了。

    “哎,这日子怕也不会长远了。”我嘀咕了一句。

    “一出荒唐事而已,何以见得赵高与嬴胡亥反目之日不久矣?”隰路问我道。

    我笑了两声,隰路办事着实利索,就是脑子有时候转不太过来。

    婴倒是看得通透,不过他还是皱着眉,声色也冷冷的,“乍看上去是个荒唐事,实则应当是赵高在审度朝局之中可还有敢于他作对的罢?亦或是他在思量,谁还敢在嬴胡亥面前说他。指鹿为马,但凡那日敢说实话道出那是鹿的,怕是都要被赵高给铲除了。”

    我点头,赞许的看着婴,转而回头对隰路道,“这几日记得盯朝中官员调动变化盯紧些,且看看咱们婴评判正确与否。若然是对的,我估摸着赵高对嬴胡亥下手的日子也不远了……”

    那一瞬,我的心底是暗暗攒动着嘲讽与戏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