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自古便是兵家重地,算得上是大秦军事防备的要脉所在,六国之兵,从前为攻破函谷关,合纵连横等等战略施尽都未能拿下,而今却已经破了……

    李由死的时候,我便应当想到这些罢,李由亦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小子,最后却也落得个战死沙场的结局,妻小还被嬴胡亥斩尽杀绝。

    想到又如何呢?我非将,不能领兵上阵,更不会为嬴胡亥领兵上阵。

    咸阳城、大秦帝国,早已危在旦夕,四处起义造反的声音早已难再按捺,破与不破,只在一线。

    在我有生之年,我见证了阿政是如何一点点将秦国建成秦帝国,曾是那样风光无限。风烛残年,却还要见证大秦的亡国吗?

    这思绪激得我一连串咳嗽,后头腥甜再涌,可隰路与画眉在,我不想再叫他们担心我,活生生又将血沫子吞咽回去,摆摆手,凝出重重鼻息,便退下歇息了。

    回了寝宫,自去舀水漱了漱口,揩掉嘴角淌下来的淡淡红色,忽而却闻幼君糯糯的声音在我耳畔低喃着,“祖母,您怎么了?”

    我惊得撒开瓢退却两步,可方才的一切,幼君应当都看在眼里了。而幼君身后不远,婴就护在她身边,咬着苍白的唇默声看着我。

    “祖母,您咯血了……”她哭着,忽然冲过来,抱住我的腿,低声呜咽起来,“祖母,为什么会这样?父亲曾经也是这样,然后就……然后就丢下母亲和幼君,再也不回来了……”

    眉心骨突兀的跳着,突突的蹿得眼睛有些疼,酸酸的似干涸已久的大地,我却不敢降下泪水去滋润。

    我蹲下身来,缓缓抱住幼君,“幼君乖,祖母没事的,祖母方才是不小心啃到了舌头才流血了,和幼君的父亲不一样,祖母还是好好的。”搂着怀中暖暖软软的小人儿,倍觉心疼,她还太小,不该承受这些的。父亲走了,母亲疯了被囚禁了,她应当怕极了这样的离别罢?

    她眨巴着朦胧泪眼,水汪汪的桃花眸中泛开涟漪,纤长的睫毛被泪水糊得三两根并在一块儿,惹得那双眼眸更加动人。长大之后,必然又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儿家,只是不知谁家男子有福气来娶她了,我也不能再为她把把关看看她的小郎夫了。

    像她这般大的孩子是好哄的,幼君在我三言两语安慰之后,便止了哭声。只是婴……

    我抬头看了一眼婴,他只是眉骨微蹙,也不再咬唇了,过来牵着幼君,犹豫再三却未开口再同我说些什么。

    “关怀的话,就不必说了,祖母也不是孩子了,会好生照顾自己的。”我如是对婴说道,“你是公孙,又值束发之年,应当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该说。”

    婴憋了满脸的委屈,再浅浅咬住了唇,从泛白又咬得发红,这才喃喃了一句,“孙儿晓得了。”

    我笑了笑,不甚在乎的模样将帕子揣好,领着两个小家伙去玩闹去了,童真总是美好的,有她们两个在我身侧,我能开怀不少。

    函谷关破之后,朝中传来消息,嬴胡亥急怏怏问可有谁能领兵出战,治一治楚贼。中府章邯自请命为将,又请嬴胡亥大赦皇帝陵数十万奴隶兵马,出战迎击楚贼。嬴胡亥这次倒是没干糊涂事,当即便答应了,不用为奴役反能为兵征战楚贼建立功勋,这些奴役自然觉得是再好不过的,纷纷操起了兵器随章邯出征了。王贲所在驻长城军还在戍胡,嬴胡亥估摸着也开始忌惮起匪兵四起,下急诏召王贲率军回朝,班师回来路上听闻身染重疾,也不知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但好在他长子王离为副将,同在军中,应当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中府一职,原本只是为宫廷打造器皿锻造工艺,这章邯还能领兵打仗?而今看来,朝局之中当真无人可用了。

    钱桀听我一番话,却不赞同,“虽为中府,但人不可貌相,他既能自荐率兵出征,可见他有勇;再知危急关头无兵可用的情况下,咸阳城外五万大军他没要,反而选了修筑陵墓的奴役罪囚数十万,可见他有谋。”

    我有些不懂他是何意,“如何见得他有谋?”

    “奴役者,压迫一世,民不与官作对,故而他们只得任劳任怨修建皇陵,一旦得机会可翻身为官,自然比常人更加卖命。而罪囚者,哪个不是亡命之徒?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上阵杀敌自然比常人更下得去狠手些。能选这些人善加利用,可见这个章邯,着实是有些真知灼见的。”钱桀如是说道。

    我看他心痒痒模样,心知他也对这兵法深有研究,他与王翦素来称兄道弟,二人又喜相互切磋,互为夫子,若然不是他身患残疾,我看,派他为将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也算钱桀看人没看错,年节之前,章邯捷报频传咸阳,打得楚贼节节后退,城中国人皆赞章邯是王翦再世,比之王翦之孙王离更有一代将才雄风。

    家宴备足,年三十邀弟兄们一同在华阳宫大殿内外同庆新年,我是熬不过通夜守岁了,但守过子时还是没多少问题的,故而欢欢喜喜与兄弟们齐聚一堂,饮酒吃肉,难得热闹一天。

    自打上次痛揍过贺屠户之后,赵高似是有意在避开华阳宫一般,只是依旧不肯放精卫。好几回夜里,钱桀领人想去救人,总会被强弩手围攻,无奈才只得作罢。

    我愈发看不懂赵高如今是什么意思,既然容不得华阳宫,却又容忍我在咸阳城作乱,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嬴胡亥却是彻底遗忘了华阳宫般,日日只顾饮酒作乐,反正内有赵高替他执掌大局外有章邯和王离战无不胜,他也乐得醉心花酒不涉朝政。

    既知赵高暂时没有动华阳宫的心思,隰路也就命人暂停了四处纵火的行径,多少是劳民伤财的活计,闹得咸阳城太过混乱,于我们并无什么好处,不过徒增国人损失罢了。

    晚宴颇酣,饮酒罢,弟兄们闹着在殿内蹴鞠,不善此道者便远远围了一堂,看个热闹,时不时拍手称快。

    饮酒罢,我抱着幼君在正座吟唱起小调,喧嚣的殿堂之内,无多少人关注我们几个,故而幼君倒也唱得畅快又开心。我教她的,无非也就是《蒹葭》、《有女同车》之类,也不知这孩子怎么想的,忽而就哼起了《山有扶苏》,将将起调,画眉便捻了块枣泥糕塞到幼君嘴里,“幼君,你也唱累了,吃点儿东西再接着唱啊……”

    幼君将枣泥糕吐出来,不明就里,抿唇别扭道,“我不累,画眉姑姑你拿枣泥糕堵我作甚?”

    画眉低声在幼君耳畔呵了句,“既知道是堵你,别唱就行了,何苦还问我一句。”

    画眉小心翼翼觊了我一眼,见我并无多少异样,才稍稍放了点儿心。

    扶苏儿,又是一岁了,你与你父皇当真好狠的心,离去这么久,二人当真不牵挂我半分?这许久的时日,只入梦过一回……

    我倒是比较担心紫菀的,见她眼睛不断眨着悲戚模样,悄然起了身去,默声退下了,也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安慰她的话。若然说了,少不得又是娘儿两个抱头大哭一场罢?可前几日,偷偷去瞧精卫时,精卫是叮嘱过我的,再不该见眼泪了……

    画眉怕幼君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虽是童言无忌,但也容易戳到人最软的那块肉里去,故而早早牵着她去和弟兄们嬉闹了。

    留下我与钱桀这个老狐狸、隰路还有婴四人围在一团,瑞兽散出暖暖热气,从前华阳宫的炉子杜鹃都会给填些香料的,她走了之后,这寡淡无味的暖炉也只作供暖用,再无撩人心扉的异香。

    钱桀摇开兽炉盖,铲了铲内中炉灰,又新添了些炭火进去,“听说了没,章邯倒也能打,将陈胜大军打得节节败退直至向项羽求援。”

    我听着项羽这名字有些别扭,许是从前总称呼这些人为楚贼项贼,陡然有人呼他名讳倒叫我有些不习惯。而此人人送外号霸王,可见也是个难缠之辈,不知将来攻进关中的会不会是他。

    我点点头,“章邯的雄风我倒是一直有耳闻,国人称他是王翦再世,可见他着实也是个将才。”

    “章邯领兵作战是如何模样我不晓得,但我那兄弟王翦,诚然是我钱桀这辈子最钦佩的人。”钱桀说着,乐呵呵笑道,“王翦再世?且不说他才能可能与王翦比肩,这人品嘛,我看能及得上我兄弟的人,着实不多……”

    隰路憨憨笑着,他从前就是王翦的旧部,旁人提及他旧时将帅的盛赞,他听得似是在夸他自己般的欢喜,故而笑得格外腼腆内敛,大块头络腮胡的面上,且透出几分青涩后生才有的娇羞来。

    钱桀夸完王翦,忽又正色盯着婴,问道,“公孙婴可要把握住这难得将才,将来必不该辱没他才是。将易立,但良将难寻,有勇有谋的猛将更是可遇不可求的。”

    婴微微怔住,我们素来很少谈及继位后该做之事,虽杀二世而立婴为三世是早在算计之内的,可不到适宜时机,我总觉不该过早灌输给婴太多压力。

    尴尬着默了片刻,钱桀摆摆手嗤笑我们,“怎么,杀二世而立三世是迟早的事,缘何避讳起这个来?”

    婴叹息一声,将斛中酒在炉前洒下,也不知是在奠谁,悠然问道,“李斯死了,二世和赵高也不该再苟延残喘下去,我们该想的是可有万全之策杀二世而得拥护,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