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还在继续敲着,震耳欲聋的钟声冲击着人的心扉,这死寂的冬日,国丧之钟甚至惊不起飞鸟。

    嬴胡亥的眸子里刻满了恨意,“太夫人准备让谁陪葬?”

    我轻生笑着,“是已经让她陪葬了。国丧的钟声已经敲响,二世皇帝你尚在华阳宫安然无恙,你觉得,咸阳宫里还有谁配得上这国丧的钟声?”

    胡姬死了,死在她的风流和不知检点下,既然这国丧的钟声敲响了,不知赵礼那孩子安然脱身了没?

    “芈青凰,朕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嬴胡亥猩红着眼,有些绝望的对我嘶吼着。

    我得意的在嬴胡亥面前笑了一回,“哦!所以,二世皇帝下次是准备烧了华阳宫呢?还是再捉个和华阳宫相关的人,再来威胁于我?”我深呼吸一口气,“同样的把戏,耍第一次有用,第二次就有些不够看了,第三次基本就是废了。”

    “你……”嬴胡亥有些气结。

    画眉和精卫从正殿出来,精卫拿着大氅给我披上,画眉将手炉小心托入我手中。

    “夫人,该喝药了。”精卫低声呢喃着。

    画眉依旧不拿正眼瞧嬴胡亥,只道,“皇帝这次带了五百精兵包围华阳宫,再有王贲将军和侍郎小监随行,共有五百又十三人来华阳宫,而今五百精兵已折,小监也死了一个,共余下十二人。”

    这几个数字看似平平,却将嬴胡亥唬得止不住颤抖起来。

    不声不响,包围华阳宫的五百精兵尽数被斩杀,这样可怖的实力,嬴胡亥短期之内,怕是不敢再来华阳宫造孽了。尤其,我们身在华阳宫却能悄然杀了咸阳宫里的太后,这才是最叫他忌惮的地方罢:宫闱之中尚有我的触手,此番,怕是咸阳宫内无数宫人又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画眉问我今日之举是否太过冒险,又问我说的那些话当真能唬到嬴胡亥吗?

    我摇头,直道说的那些我只想安度晚年的屁话,我自己尚且唬不住自己,嬴胡亥那疑心重似山的性子,又怎会信我。只是,他怕咸阳宫内还安插有我们的人,在宫里只怕要过得心惶惶而又平添杀戮了。

    又是一片,血红的天……

    李斯迟迟不动手,叫我有些不爽利了,若然他能早些下手,将赵高铲除,那今日华阳宫之行,我也有胆叫他嬴胡亥有去无回。

    我唤来精卫,问李府最近有何动向,精卫摇摇头说并无,朝堂之上,李斯与赵高也相处甚安。

    李斯这个老狐狸,到底,是我太高估了他,以为他会为自己愧疚之心所动摇,从而助我一臂之力铲除赵高这个祸害。

    但,从他能为权势所动坑害扶苏的时候开始,他的良心羞愧之心还有对大秦的忠心,便都已死绝罢?是我太蠢笨,对他抱了太大期望,才会觉得他痛哭流涕是当真会助我铲除赵高。

    我叹息一声,到底,还是让画眉安排下去,将华阳宫与丞相大人有交往的事散布出去了。

    李斯,既然你不肯帮我,那也别怪我不念你对大秦的旧日功勋恩情。我不能坐以待毙的看着嬴胡亥这么一天天嚣张下去,莫不然,待时日长久众臣屈服于嬴胡亥的淫威,我再想扶婴上位,就难了!为今之计,也只有看你和赵高两虎相争,再做打算了。

    唯一痛心之处,在于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画眉告诉我,此番暗中围剿嬴胡亥的强弩手,华阳宫也折了一百来名勇士……

    还愿意为我效力之人,本就很少,死一个少一个,死一个,我胜利的希望就小一分。

    我喝完药,心急之下喉头再涌上一股腥甜,可抬眼却见婴站在不远处,心疼又不知所措的看着我,故而却又佯装咳嗽几声,生生将咯在喉头的鲜血又咽了回去。

    我不想让孩子们担心,尤其,是让婴担心。

    年三十,尽管有些不快,但到底还是安稳度过了。侥幸的我在华阳宫里还能偷得一丝安稳,就已是最为庆幸安然的事了。

    当夜,赵礼从华阳宫后门进了来,到底是平安归来了,如此,我也算没辜负赵无风,替他保住了独子。不过,他是再回不得自己家了,一来会害了赵家一家的性命,二来也难保他几身安全。他也乐得待在华阳宫,尤其喜欢与婴相处,会指点婴一些用兵之道,还有同他诉说扶苏待人的仁慈之心。

    华阳宫,安稳又过了一岁,只是咸阳宫内阴影笼罩得愈发厉害了。而华阳宫内,这岁也不敢太过放肆,年总该要过好的,遂备了些简单酒水和肉食,一个个的给众人送了过去,还有些去给过世的兄弟们送葬的回来得晚些,我也在宫中候着,等他们悉数回来了,才与他们一同用晚膳。

    “孩子们都回来了就好。”我望着这些个面色冻得通红的死士们,如是感慨。

    隰路是这些人中比较得众望的头目,除却画眉,大家最为听从的就是他的话了。隰路也总是事事都亲力亲为,战力在众人间也算骁勇拔尖的,这回给已故将士和画眉安葬,他是首当其冲去做此事的,也是回来得最晚的。

    “夫人说笑了,华阳宫的将士,都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多是而立,夫人怎可说我们是孩子呢?”隰路笑着,饮下一碗热酒。

    我望着他抿唇半响,才道,“年过半百,应当是你们的长辈,唤你们一声孩子,有何唤不得?”我顿了顿,望着这一张张渐显成熟的脸,“即算不是我的孩子,你们也总该是你们父母的孩子。孩子们呐,是我对不起你们,保不得你们所有人安然无虞度此一生,只希望年年岁岁,你们都安康平稳,谁,都不要再轻易去了……”

    许是年节关头,我说话的语气多少有些感慨怜惜,坐在厅堂内回来的这些死士们,一个个的,竟有些红了眼。

    隰路鼻子有些发红,嗦了嗦,竟有丝丝哽咽。

    “大过年的,别闹得这么感伤了。”我拍了拍隰路的肩,“一年到头也难得安稳几日,这年节岁末,咱们该笑着过,好生吃酒好生吃肉,长得壮实些,也才更有力气保护自己。”

    人心都是肉长的,也许,这些死士早已习惯了为主者高高在上的样子,故而当我不计身份与他们同吃住,在他们生病时带着精卫关心的给他们看病送药时,他们也感受到了更多一分温暖。

    热闹又安宁的年,春秋又一度,也是阿政不在我身边时,我独自过的第一年。往昔这个时候,咸阳宫总是要大备家宴,自家几个人一齐在咸阳宫内欢聚,饮酒食肉行酒令蹴鞠,闹得好不喧嚣。今年,该热闹的依旧热闹,只是失去了太多家人,若不是婴和紫菀还在,我便连个家都凑不齐全了……

    初五,华阳宫的戒备也慢慢步入了往日的正轨,我在前殿自玩自的,拿手中一千兵马算计着如何推演吞没咸阳城内三万精兵。

    我没有领兵打过仗,也怕自己会落得赵括一样狼狈的下场,故而,从来也只敢自己在宫中比划着找点儿乐子而已。倒是隰路和赵礼,有时会觉得我推演得有趣,过来看一回,站对立面与我搏杀几场,且算我在华阳宫难得能找到的一点有意思的事。

    这日正拿着黑白二子又推演来玩,华阳宫门口却忽而响起一阵嘹亮又粗犷的歌声,有一嗓子没一嗓子的吼着,竟然是在唱《山有扶苏》!

    我心中大惊,这歌谣虽是我与阿政定情之曲,可而今早已成了咸阳城内明令禁止的曲目。一来是胡姬颁布的诏令,二来嬴胡亥也恨极了这首歌中有扶苏的名字。故而,纵然这首郑地歌曲再如何婉转惹人喜,到底无人敢在暴政之下去触这霉头。

    可而今,竟然有人在华阳宫门口吟唱起了山有扶苏之调,我如何能不心惊。

    情急之下,碧瓷陪着我一同往华阳宫门口去,那人吟唱之声尚未止,见华阳宫无人相迎,似有愈唱愈高之势。我欲开门前去查探,碧瓷却将我拦下,独自一人开了华阳宫宫门,吩咐内中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门。

    来者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万一要是有人故意以此调来潜入华阳宫,这引狼入室之事,我万万不敢做。门外,交谈之声朗然传来。

    “老哥哥这是从哪儿来的?不是咸阳本地人罢,可知方才吟唱曲目,被咸阳城里的官兵听见了,是要拉去腰斩的。”

    “哦?有如此事,老哥哥我本是赵人,而今奔波来此地,想找个歇脚地儿。这不,孩子闹着要听我唱曲儿,我便随口唱了两句。”

    这有些不羁的声音,竟听上去有几分耳熟,可我年岁渐长却也没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小姑娘长得可水灵,老哥哥,这可是你孙女儿?”

    “桀叔叔,我饿了,咱们什么时候能找到祖母啊?我有些想娘了,我想回家……”

    稚嫩的奶娃娃声,似是一汪清泉出溪涧,铃铃着叮咚声沁得人心神一阵酥软。

    等等!桀叔叔?赵人?钱桀!

    我骤然反应过来,心急之下,慌乱的指挥着众人道,“开门,快开门,是故人来了!”

    两个将士有些疑惑的互相瞥了一眼,不过还是将门给打开来,果然见一瘸腿老汉拄着拐牵着一小丫头站在门前,冬雪在华阳宫门前并无人扫,小姑娘站在门口呵着气搓手,小脸儿冻得通红,穿得一身再邋遢却也抵挡不住她那一双乌溜溜大眼睛里闪烁的灵气:她长得好像王翦!

    见着我开门时怔怔出神的模样,小丫头却嫣然一笑,即使从未相见,可血脉的力量却在此时显得那样神奇,她几乎是欢笑着雀跃着直愣愣扑进了我怀里来,咯咯笑着抱着我的腿喃喃问道,“祖奶奶!”

    我禁不住老泪骤下,蹲下身来,颤抖着气都喘不匀了,缓缓蹲稳在她面前,一双粗粝皱纹老手缓缓抚过她面颊,“丫头,你唤我什么?再唤一遍!”

    她抿唇一笑,伸手揩掉我面上的泪,“祖奶奶!你怎么哭了?幼君帮你擦眼泪,唱歌给你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