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谁都想不到,已嫁人的华阳公主会以这般疯癫的面貌再度出现在咸阳。

    我有些愤怒的瞪着王贲,“王将军,令尊尸骨未寒,你便捉拿了他的妻如此折磨,为讨新帝心悦甚至不惜去欺辱一个疯妇吗?”

    王贲双眸微垂,面色颇显为难,不待他开口与我辩驳,嬴胡亥便冷笑着对我呵斥道,“太夫人,王贲将军的生母是如何死的,只怕与华阳公主脱不开干系罢?纵然华阳公主是朕的亲姐姐,但在众臣面前,朕也绝不包庇她!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她杀的是王将军的母亲!一命抵一命,这是天理,是法度!”

    嬴胡亥说得愤慨毅然,冠冕堂皇的模样,看得人恨得咬牙切齿。

    王贲母亲之死,诚然与元曼脱不开干系,但真正下手的人是我,因那妒妇再三挑拨元曼与碧落的关系,我才在她膳食中暗下手脚。本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不想竟会被嬴胡亥将此事翻搅出来,拿捏住了我的软肋。

    “嬴胡亥,我丧夫丧子,蜷缩在华阳宫,本就只为求苟且完这一世,连安享晚年这样小的心愿,你也不愿满足我吗?”我冷笑着,“先是拿芈青萝来刺激我,尔后又拿华阳公主来胁迫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跟在嬴胡亥身侧的小监尖锐的冲我怒斥着,“大胆!汝等蝼蚁之辈,如何敢唤直呼圣上之名?就凭你这一条罪过,便是不可饶恕的死罪!来人呐,将这不知礼数的疯妇给我杀了!”

    我冷眼冲着那小监一扫,“狗奴才,找死吗?”

    那小监被我吼得身躯微微一颤,却仗着有嬴胡亥撑腰,结巴两声之后继续对我大放厥词,“呸,奴才也比你这刁民好!贱妇,你放纵华阳宫在咸阳城内拥兵自重,圣上纵然有容人之度,却也不能放任尔等刁民作乱!”

    我不愿再与这犬吠相争,右手微抬,向身后伏兵做出个手势,尔后指尖指向那狗奴才,瞬时箭羽齐发,那奴才甚至来不及哀嚎一声便毙了命。

    而那箭羽向那奴才射去的同时,我只觉身子微微一僵,刹那间似有疾风向我驰来,几乎是惯性的,我拽着身侧杜鹃往我身前一挡,而我则退身闪避到了杜鹃身后。

    她的胸口插着两支箭羽,还有一支射偏到地上的寒寒冷箭安然在地上躺着,杜鹃颤抖着,嫣红的唇颤抖着几乎是不敢置信的对我喃喃道,“夫人,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狠得下心,以她为盾护己身?

    那年,蕲年宫乱,面对悍然迎面的危险,阿政也几乎是在那一瞬暴起闪开,将自幼与之为伴的赵胥为盾闪避开这危险。

    我是习武之人,对潜在而待发的冷箭有着天生的敏锐。昔年,赵胥死在阿政身前,我心震撼阿政的冷面无情,只是不曾想到,多年以后这样的事会同样发生在我身上,而我,做了与阿政相同的事。

    死生面前,人求生的**是那样强烈,爆发出的力量亦是难以估量……

    “杜鹃,你是个忠心护主的好媵女,这一世,与其死在战乱纷争里,不若这样安静离去,还有人为你善后的好。”我喃喃着,在她耳畔呼出温热的气,那箭羽未能直插入她心房,却也离得不远了。而伤口沁染出的血迹里,汨汨的渗出点点黑色来,我若没猜错,那箭羽是有毒的。

    叹息一声,杜鹃有些绝望又不甘的凝视着我的眸子,我将身子稍稍向前靠着似是有话要同她说的模样,然而,手却悄然握住了箭柄,喃喃一句“安心去罢!”手下狠狠一用力,将箭羽深插入她胸膛。

    她中了毒,拖延下去,只是徒劳让她再受煎熬罢了。

    杜鹃的闷哼声还卡在喉头,眼神却已涣散,缓缓闭上了眼。我扶着她的身子,冬日隔着这么多衣裳,我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几乎是在杜鹃咽气的同时,华阳宫楼阁之上窗扉洞开,一只脚系着红布的鸽子飞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空中飞出一只猛禽,定睛看去,却是一只凶悍异常的隼!啧,看来,嬴胡亥此次来还是有些准备的呢,为防我搬救兵,竟带了苍擎过来。

    不过,下一刻嬴胡亥便傻了眼,那窗户里一阵喧嚣,猛然飞出上百只系着红布条的鸽子,呼啸着咕咕声顿时在天际燥动起来,四散飞去。那隼看花了眼,却也只认准了一只鸽子捉拿着,哪里顾得上那百来只四散飞走的信鸽。

    嬴胡亥黑了脸,他显然是不曾想到他的后备之手都被我算了出来,可神情却是分明的有些慌张起来。

    “太夫人,好狠的心呐!连自己的媵女都狠得下心下手,啧,果然不愧是咸阳**几十年的霸主。不过太夫人,如今天下早已改朝换代,你再想恃强凌弱,却是也该看看自己还有那份能力了!”嬴胡亥阴阳怪气的说着,睥睨着姿态傲然对我道,“抬头看看华阳宫的墙头,太夫人,你确定你还要继续放肆下去吗?”

    上一回,嬴胡亥便是吃了这箭羽的亏,这一遭来,他怎么可能再无半点准备?

    我瞥了眼精卫先前站的拐角,画眉还未回来,也不知她何时能回来。但为今之计,只有能拖一时是一时了。

    独自一人站在华阳宫正中央,若说不心慌是假,尤其,在知道周遭伏兵无数的时候。

    可恐惧这种东西,最忌讳的就是被劲敌所捕捉到,我决计不能在嬴胡亥面前露出半分胆怯姿态来。俗语常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两两劲敌相对,拼的就只是谁的勇气和毅力更胜一筹。

    “在皇帝面前,我怎敢放肆?只是嬴胡亥,你为何处处相逼,非置我华阳宫于死地不可?”我面无表情问着,尽量不让自己面上露出半分情绪来,而今这装神弄鬼的把戏,我倒是运用得愈发自如了。

    嬴胡亥自然恨不得弄死我,我害他再无御女之力,又几次三番害他失了皇帝的颜面,我女儿阴曼曾行刺于他几近得手,他自然是恨不得我早死了他早舒心!更何况,他最为惴惴不安的是他夺了兄长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的,才坐上皇帝的位置。只要有我在,只要婴还活着,皇帝的宝座他便坐得不舒坦!

    我叹息着,自顾自怜的说了句,“我不过想苟且过完最后几年,二世皇帝,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华阳宫?”说着,我从怀里拿出曾经盖下玉玺的那张黄帛出来,“你曾许我不再为难华阳宫,更说会保华阳宫的安虞,如今,帝王之诺,如何做不得数了?”

    嬴胡亥冷冷瞧着我,上前两步,只道,“交出公孙婴,从此与华阳宫再不相扰。”

    “公孙婴是而今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即算是我死,我也舍不得伤他分毫。怎么,二世皇帝,公子都杀光了,现在连孩子都不放过,还想将所有公孙都屠尽吗?”我冷声质问,“嬴胡亥,你这么做,就不怕天谴吗?”

    嬴胡亥从来都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他再如何将诺许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信他。

    眼角余光瞥见一松绿色身影画眉回来了。

    嬴胡亥傲然道,“朕乃天命,又怎会遭天谴?”

    我笑着,“论功勋,你不如你父皇,他扫灭六国一统天下,当之无愧雄才大略千古一帝!论品德,你不如你兄长,他爱民如子,心系天下,上至天子朝臣下至黎明百姓,对他无不赞颂!论才华,你甚至不及你的臣子,李斯也好,赵高也罢,包括你身畔的王贲将军。你文武皆不济,更无容人之量只会以暴政强权欺压于民。嬴胡亥,你自问你当真有这资格做皇帝吗?”

    我故意恼他,他果然被我气得跳脚,“芈青凰,你这是自寻死路!”

    箭羽齐搭,数不尽的银枪冷箭眼睁睁就要朝着我的方向而来。我冷笑着,再不畏惧,只道,“嬴胡亥,你可要再回头看看,你所埋伏在华阳宫周围的人还剩下多少?”

    嬴胡亥冷笑,“诈敌之术,你以为朕会信?”

    不待嬴胡亥话音落下,数十支箭羽尽数射在嬴胡亥脚边,他面色大变,对王贲耳语几句,王贲还欲出门,却眼见着墙头冒出面罩黑纱将士无数。

    至此,嬴胡亥面色大变,暴怒着冲我吼道,“太夫人,莫非你想弑君?”他说着,拽过元曼,狠狠扼住她的喉,“你若敢再妄动半步,且看看谁会先死!”

    “我可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不然,你早就小命不保了。嬴胡亥,上一回你从华阳宫出去,我本可以要了你性命,但我只是将你身边几个狗奴才弄死了。这一次,我同样不打算要你的性命,纵然你杀了我儿,但我依旧杀不得你,因为你是大秦的王,大秦还需要你来统领。”我叹息一声,“再恨你又如何,到底不甘大秦为他人所犯!”

    我说得一脸愤恨模样,再瞥了一眼元曼,她眼里噙着泪,一直无神的喃喃唤着王翦的名字,或是轻声呼唤着将军。

    “至于嬴元曼,她本就不是我亲生,嬴胡亥,你若有心也不难打听到。想将她如何处置,且随你罢,但是王贲将军,无论如何,她也是你父亲的妻,名义上而言是你的母亲,你若还是个孝顺之人,哪怕华阳公主而今已疯癫,你也不该弃她不顾。”我将担子顺水推给了王贲。

    我看得出,王贲面上是有犹豫之色的,纵然知道华阳公主就是杀自己母亲的人,但王贲与王翦相同之处在于愚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华阳公主从来就是他的主子,纵然有恨,到底,他不敢背信弃义去害元曼。况,他又那样孝顺,看着他父亲待元曼的情深,他定然也无法做到蒙蔽心神对元曼下杀手。

    王贲叹息一声,不敢直视我的眼神,只是有些惭愧的冲我抱拳。

    “咚……咚……咚……”

    远处,厚重钟声再度沉闷响彻咸阳城。

    丧钟再起,嬴胡亥身形急剧颤抖着,猩红着眼正欲发作,我却将他从前盖下玉玺的黄帛随手扔在了地上,轻声巧笑,“杜鹃死了,我给她找个陪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