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已然让人有几分意凉。

    李斯哽咽着,浅浅诉说起往事,我的思绪被牵扯回数月前,那个雷暴夺目的晚上,仿佛眼前也只剩下电光的妖异紫与触目红。

    “平原津小疾,因天气变幻莫测,时而风雨骤,时而暑旱炙,圣上经常操劳至深夜,故而染上了暑热。阴晴不定的天,圣上给太夫人去了封信言说抱恙之后,遂卧病在床。”

    我恨恨然咬牙,“我说过,别唤我太夫人!”

    这字眼,我听着心都一抽一抽的,太妃也好,太夫人也好,太后也罢,这些字眼,都意味着他已经离我远去。

    可我还未习惯他的离开,至今,我都不相信他当真走了。即使亲收捡过他的丧殓,可我仍旧不愿去承认,阿政再不在我身边。

    李斯哽住,默声良久,才继续道,“栖桐夫人,是老臣无礼了。”他叹息一声,似是老泪纵横模样,嗦了嗦鼻子,才继续道,“圣上正值壮年,故而也未将暑热此等小疾当回事,依旧驱车继续按既定路线行驶着,可这小疾却似纠缠住了圣上,不仅久久不愈,更是日渐加重。老臣不通医术,眼看着圣上日渐消耗心神,一日消瘦不如一日,老臣纵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我想到了精卫,若不是临行前,我陡然急病,阿政怕我先他一步去了,硬生生要将精卫留在我身侧照拂我,是不是我与他的性命就能换一换,让他继续维稳这朝局,扶苏也不会死,一切都会按照正常的轨迹继续行走。

    可,这些都只能是假设了。

    “至沙丘宫,圣上小疾已成重病,再继续向前舟车劳顿,只怕会加剧圣上的病情。御医和中车府令,也就是现今的郎中令赵高商议之后,决定停留在沙丘宫,先为圣上养将好了龙体,再继续启程。此时的圣上,食宿皆需靠人帮衬才能勉强维持,圣上曾一心追逐长生之道,加之前不久时日又遇方士徐市,以为求仙问药有门,故而严禁随行众人说死字,更不许旁人议论圣上的病情。”

    沙丘宫,还真是个不祥的宫殿。昔年赵武灵王荒唐废长立幼,最后导致长幼反目,幼子弑杀亲兄后软禁主父,活生生将赵武灵王饿死在沙丘宫。不曾想,阿政行至此处,亦殒命于此。

    李斯说着,长叹一声,“圣上临终前,始终牵挂着栖桐夫人和公子扶苏,尽管四肢无力,但也强撑着身子起来,写下圣诏,令公子扶苏即刻启程赶来沙丘,接圣驾回宫,若然圣上撑不到再回咸阳,则公子扶苏主持一概丧葬事宜,继位为帝,统领帝国再扬秦威。”

    “圣上写下诏书之时,都有谁在身侧?”我问道。

    李斯如实回答,“除却老臣,就是掌管国玺的中车府令,还有随行伺候圣上的小监赵瑾。前几日,赵瑾已被二世皇帝下令陪葬,殒命咸阳。”

    嗯?我心中疑惑顿起,阿政立诏扶苏继位时嬴胡亥并不在场?

    “只有你们三人在场?再无他人?”为免我推断错误,我再追问了一句,“李斯,你可莫要唬我。”

    李斯点点头,“那日确然只有我们三人在场,但随后圣上便将诏书交给了赵高,让他速速遣人送往北上。但,这诏书后来是没送出去的,出于什么原因被扣押下来,老臣便不得而知。因当日写罢诏书后,圣上咳嗽得厉害,甚至咯血了,老臣心急之下,不等赵大人前去差人送诏,便先出门寻御医来替圣上把脉了。”

    “尔后呢,寻来御医之后,又是如何情景?”我继续问道。

    李斯叹息一声,“老臣传来御医之后,圣上已经歇下了,圣上的呼吸声很吃力,每喘息一口,都似鼻腔粘连起来了一般,吃力得很。”

    “这期间,都有谁在圣上身侧?”我问道。

    “御医来之后,赵高一直在沙丘宫中,老臣进去后不多时,赵瑾端着前几日御医给圣上开的汤剂进来,伺候圣上服药。御医为圣上把脉之后,说是圣上应当多加调养,注意休息,不该再操劳过度,再无多话,出来后,御医冲老臣直摇头,私下同我说,圣上积劳成疾,身子早已耗成虚干,体内龙气紊乱,只怕是时辰无多了。”李斯叹气道。

    他从来都太善操劳,事无巨细皆需他亲自过目,一日批阅奏疏百二十斤,哪怕是在出巡期间,亦是如此。原本就舟车劳顿,加之小疾缠身还不舍得丢下手中政务,这病才会愈发严重罢。他从来都很少生病,身体康健得很,却不想只是一次暑热,便将他拖垮了……

    见我并未插话,李斯继续回忆着,“那日之后,老臣好几日未见圣上,再听到消息时,是中车府令拿了圣诏找到的老臣,他直言不讳,圣诏在他手,但他并未将诏书发出,祖龙已死,公子胡亥孝义两全,比公子扶苏更当立为天子,故而希望寻求老臣的支持,助公子胡亥登基继位。老臣,当即便拒绝了。”

    李斯说着,拿那双老狐狸眼觊了我一眼。

    我冷哼一声,嗤出一息凉气,“丞相大人,可是需要本宫提醒你,赵高不过是个无甚权势的中车府令,公子胡亥更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少年公子,并无多少实权在握。”

    李斯是左丞相,加之阿政宠他信他,权势之大,堪称屈居于阿政之下,再无任何人匹敌。“丞相大人,若然你当真有心恪守忠诚,恐怕就不单单只会拒绝这么简单罢?哪怕是你想逮捕赵高和公子胡亥,以你之权势,逮捕赵高和公子胡亥,是什么难事吗?”

    李斯面上涨红,涕泗更甚,“老臣,老臣……”

    “在我面前,也莫要假惺惺的了,李斯,你我皆是明白人,到今天这地步,天地已换,你再说些虚与委蛇的话,又有何意义?”我冷笑着,双手冷得经脉俱现。

    李斯似是恨恨然般嗟叹两声,才继续道,“赵高,前后来找了老臣六次,最后两次甚至是带着公子胡亥来的,老臣也推诿了五次……”

    “第六次,你到底是答应了。”我冷声道破他的狡辩,“以五十步笑百步,丞相大人,你现在再说这些有何意义?做了便是做了,如何连一份担当的勇气都没有了?你而今的模样,哪里还称得上是一代名相?却是鼠辈都不如!”

    我嘲讽着李斯的虚伪,今时不同往日,他老了,权势洗礼之下,心也早就变了。

    李斯放声哭着,“老臣,实在是惭愧啊,惭愧……”

    幽咽的呜咽在这小苑内回荡着,鬼哭之日,雅雀静默。

    “最后一次,实在是……是老臣鬼蒙了心,害怕有朝一日公子扶苏继位之后,便当真会废了老臣。栖桐夫人您不是不知,秦历来的丞相,都不得好下场,每每更君换主,无不是朝局动荡,丞相下场悲戚。若然,若然老臣同新君早早结好关系,老臣也就不至于落得一个身死异乡的下场,若然不是公子胡亥许老臣,依旧允老臣为左丞相,任为秦之栋梁,老臣也不至于糊涂如斯啊……”李斯说着,声色愈发哽咽。

    我强忍住再想扇李斯一巴掌的冲动,几乎是暴怒着吼道,“扶苏有多仁善,你身为左丞相,岂会不知?扶苏心比天下重,视奴隶野人更如视国人般一视同仁!李斯,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怕不得全身而退是假,贪慕权势留恋丞相之位才是真吧!”

    李斯哽咽着,满布皱纹的脸在泪水沁染下,似是只被拧坏了的橘皮般丑陋。

    “老臣糊涂,老臣糊涂啊……”他痛心疾首恸哭着,捶胸顿足模样,悔不迭哀嚎着……

    我强忍住心中痛楚,继而追问,“残害扶苏的主意,又是谁出的?”

    李斯抹了把泪,鼻涕塞住了他的喘息,“是中车府令赵高,他执掌玉玺,又紧握着先皇遗诏,自然明白北上的威胁有多大。得老臣助力,也不过能保公子胡亥登基时朝臣不反,而公子扶苏和蒙恬将军在北监军,蒙恬将军更执掌雄兵三十万,这兵力在大秦便是猛虎般可怖,可与王贲将军所匹敌,而若非得始皇圣诏,得虎符统领精兵,我们根本无力与蒙将军和公子扶苏匹敌,故而公子胡亥与赵高才会伪了一道假诏……”

    李斯不敢说下去,我心泣血,厉声悲戚将这话接了下去,“故而你们着王文昌仿皇上的字迹,写了一封假诏,赐死蒙恬将军与公子扶苏,是也不是?”

    李斯沉重的点着头,哭声更甚,但一边哭,他还不忘一边为自己辩解道,“可老臣也没想到,公子扶苏当真会如此忠孝,自裁于军中……那子虚乌有之罪责,老臣看了尚且不信,公子扶苏,他偏生的就信了,接了圣诏当即恸哭着就自杀了……”

    “扶苏儿根本不是自裁,你可知他尸首抵达咸阳之日,我找了验尸官验过,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他根本不是自裁而死,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我失声咆哮出来,再难自控的颤抖着捂住脸,面上早已一片冰凉濡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