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深深宅院,夜风飒飒作响。微凉的风拂过人肌骨,滋扰得人惊起片片细密的鸡皮粒子。

    幕离坠地那声沉闷的响,李斯怔怔的随之抽神,他似发了疯般的“啊……”的惊叫一声,这惊叫声引得李家巡防的家仆速速冲了进来,一叠声问着,“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李斯双手托住桌面,陡然向家仆掀起爆扔了过去,桌上原本设有的茶水泼洒开来,瓷壶瓷杯碎了遍地。

    “出去!滚出去!不得我命令,谁也不准踏进这个小苑半步!”李斯发了疯般的吼叫着,家仆们面面相觑,李斯怒得吼声更加肆虐,“滚出去啊!老夫的话你们听不明白了吗?”

    再如何担忧自家老爷的安危,但既然老爷都下了驱逐令,家仆们谁还敢再多留半步?

    华庭公主嫁到李家之后,我听百灵偶尔谈及曼嫁入李家之后的生活,她总说李斯是个通情达理又慈爱晚辈的好公公,高儿和他内人每回来青鸾宫给我请安,偶尔提及李斯时,谈及老丈人高儿也是赞不绝口的。朝堂之上的李斯,刚正不阿,但朝堂之下屋檐之内,李家家训便是上慈下孝。家中的这些仆从,几时见过李斯如此盛怒的模样?会有迟疑,多逗留片刻,实属常情。

    待一众人都退下了,画眉和赵无风面上冷冷看着李斯,我亦是一脸冷然的望着李斯,李斯浑身微微颤抖着,有些无神的扶了扶冠,跌坐的身形缓缓再爬起来,忽而就抽身在我面前,给我跪下了,正欲深深下跪,我手疾伸手拦下他即将触地的额。

    李斯怔怔,微微抬起头来,双手依旧合拢未散,似有些不明白我此举之意,我冷笑一声,使尽浑身力气,狠狠地朝李斯抽了过去。但闻一声脆响,这个早已念过古稀的老人被掌掴得有些发昏。

    是,他比我年长,他算是我的长辈,他于大秦劳苦功高,他曾被我和阿政所深信。可偏偏的,就是这个阿政所倚重之人,这个被阿政栽培一步步从吕不韦门下一不知名门客提拔为大秦左丞相的长辈,我尊他重他敬他畏他,即便从前他再如何对我有偏见如何对我污蔑,我也不曾怪他。这个大秦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朝权臣,最后却办了件如此糊涂的事!

    “太夫人……”李斯捂着面颊,颤抖着唤了我一声。

    我恨得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狠绝道,“别叫我太夫人!也别妄想给我下跪磕头求我原谅!李斯,你不配!”

    寒夜冻僵了蝉鸣虫语,李家宅院,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死寂之声。

    李斯失神半响,终于抹了把老泪,黯然跌坐着,似是在自嘲般喃喃嘀咕道,“老夫早就该想到,当年的恩公,会是栖桐夫人。只怪,老夫不愿去想宫妃弄权……”

    我冷声苦笑,“宫妃弄权?李斯啊李斯,你当真以为所有宫妃都是非不分似赵姬那般胡来的吗?我栖居咸阳宫三十几载,唯一做过的有些许私心包庇之事,便是护了一回短为报救命之恩,自作主张救下了赵家长子。自此,芈青凰对天发誓,再未做过半分对不起大秦、对不起始皇之事。李斯,你忠君一生,始皇是如何心性之人你比我更为清楚,若然我当真如你口中所言,是个霍乱朝政的妖女,你以为他嬴政会容得下我吗?”

    我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声色愈发高声尖利,“我知你刚正不阿,从前先皇被奸人所害双目暂不得视物,我才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堂入室为先皇掩饰眼翳之疾,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搬弄权术为祸朝政?还是说贪恋权势欲图夺权?李斯,这么些年,你自回想回想,始皇待我到底是如何态度,我之所为又可曾当真霍乱过朝堂?”

    李斯慌了,惶惶然捂着半边高肿的面颊,失魂落魄。

    见他这惊慌失措模样,我心更为仇恨,“吾儿扶苏,自幼被华阳太后躬亲抚养,性情温和重贤爱才。即便与你时而政见相左,观点龃龉,可他之行事不过也是他之心性所致。”我顿了顿,回想起从前,满树合欢绒花下扶苏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般,触手可及……

    “公子扶苏,素来心性仁善。与他父皇意见相左时,也是不惜直言顶撞,若然与你李斯政见不合,却也并非针对你李斯一个人!若然不是如此,他也不至被他父皇发配北上,与蒙恬在军中历练心性。李斯,你好生问问你自己,是否因扶苏是我芈青凰的长子,是否因他曾不分场合与你提出不同政见,你才对他额外有了偏见?”我厉声质问着,“你那嫡长子李由尚与扶苏志同道合,心性相投,若然扶苏当待你刻薄,李由如何会与扶苏那般熟稔亲热?”

    李斯的眼神不自觉开始飘忽起来,唇舌微张,却说不出任何话语。那双浑浊的眼眸啊,在黄昏后的昏暗烛火下,愈发彰显晦涩。

    我向他逼近两步,压低了声线,揣度着试探道,“还是说,丞相大人,其实这些你都知道,你只是一直不愿承认,你因忌惮我而开始,转至忌惮扶苏,害怕政见相左之后,有朝一日君王更替,新君不念旧仆情,从此你左丞相的位置再难保住。丞相大人,枉你为一代名相,一生刚正不阿,却也有贪慕权势的时候,真真正正做了一回真小人!”

    “我……我……老夫……”李斯哽咽了,巧舌如簧如他,此刻竟被我噎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心一凉:方才不过揣度语气,却不曾想,当真试出了李斯当初变节之缘由。

    再如何清高的人呐,筹码加够了,便会有守不住节气的时候。

    我冷笑着,“李斯啊李斯,你可还记得吕不韦?他,也曾是大秦的一代名相。但他最后败在什么手里,你应当是最清楚不过的罢?你可是他的门客呢,当初一篇《谏逐客书》叫先皇对你青眼有加,你做事从来条理清晰目的明确,如何在这遮天权势面前,也花了眼,禁不住诱惑了?如此,你和吕不韦又有何区别?你又可曾想过,你往昔举措,会否让你成为下一个吕不韦?”

    我戏谑的,讥讽着这一切。

    世人皆有私心,趋利避害是本能所使,诸如吕不韦这等商贾,不过是将趋利之事做到了极致而已。而李斯,他虽投身名利场,不曾为商贾,可他的心思,又与商贾何异?到底,是吕不韦的门客出身,连命运轨迹,也要重蹈覆辙吗?

    眼前这可怜的满头花发的老人啊,这年逾古稀却依旧贪权恋势的朝臣啊,浑浊的双眼里,竟淌出了两行滚滚清泪,那眼泪无声流淌着,似是在做着最后的忏悔般。

    可笑,当真可笑至极。

    我看着一度落泪的李斯,心中报复的快感暗暗升起,然,这只是个开端而已,那么多条人命,并非他今日后悔便能抵偿的。

    欲先灭其人,必先诛其心!

    李斯的心,不说被我这一番话折磨欲死,但也该颓靡了。

    我要的,也并非李斯全然心死。他是而今我尚能接近的唯一权臣,我还要靠着他,一步一步扳倒嬴胡亥和赵高,还有涉及谋害我儿扶苏的所有人!个中缘由纵然现今还不得水落石出,但终有一日,我会彻查的。李斯,只是我撬开此事的一条裂缝而已。

    “太夫人,老臣……老臣……”他哽咽着,声调依旧呜咽。

    我叹息一声,心如堵石,“别唤我太夫人,阿政曾许我之封号是栖桐夫人。”

    “栖桐夫人,老臣……”李斯哽咽着,“老臣当初是糊涂油蒙了心,才会做出这辈子最错的一件事啊!助二世皇帝登基继位之前,老臣以为,他是个聪明伶俐又好相与之辈,更许老臣继位之后,定当继续任命老臣为大秦的左丞相,委以重用,视为宗亲。老臣这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各种利益交换,不必明说,他与我都能明白。

    李斯重权,重权贪功的地步,不弱于吕不韦。昔年若非阿政早已视吕不韦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早些拔除为快,再加之吕不韦与赵姬曾有过不齿的勾当,阿政才会不惜对自己仲父狠下毒手。若然不是吕不韦太过利欲熏心,又闹出为乱宫闱之丑闻,我想,阿政是能容得这样一个商贾奇政辅佐大秦的。

    而李斯与吕不韦不同之处,在于李斯一直就是为阿政所重用,阿政对他最为亲信,从而李斯对这权势的贪恋,虽不显山露水,却也从未比吕不韦的小过,阿政信得过他,故而最后,错信了他。

    我摆了摆手,示意李斯不必再说他到底是出于对何种利益的在乎,才会变节。而今我最想知道的,还是扶苏儿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被残害的,涉及其中的,又究竟有多少人。

    我强忍着心中悲恸,继续追问李斯,“先皇平原津小疾之后,你们找人代笔回我书信,从这段给我讲起罢,我要知道我不在先皇身侧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会闹得大秦更天换日,换成了这黑天毒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