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阿政在,画眉出宫也不能如从前那样顺利,好在凤玺还是一直留存在我手中的,因而只要不是太过张扬,凭着凤玺之印象出宫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

    得知嬴胡亥这畜生屠戮兄弟姊妹的消息时,他已杀了三个公子两个公主,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当初因为点点小矛盾就拿剪子来扎他的嬴季曼。年幼不懂事的公主,就这样沦为了嬴胡亥刀下的恶鬼。

    我内心的惶恐一点一点加剧:我明白嬴胡亥此举是在做什么,他本就是越位继承的皇位,这皇位,论嫡论长都不该轮着他来,甚至在阿政最宠爱的孩子中,他甚至不及嬴高得宠。这皇位,他得来得太过名不正言不顺,因此,便很有可能会引起其他兄弟的不满。现今还活着的十五个公子,谁人都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唯独便宜了嬴胡亥随行圣驾才得以继承正统,试问这些个皇子当中,有几人能服气的?至于他杀公主,多半,是因从前他母妃不受宠,众人对他的白眼多了,他才会如斯记恨。

    原,我对嬴高还是有几分戒备的,毕竟这孩子表现得太过温和,与扶苏的关系亲密当真如一母同胞般,但凡遇着事,他总是愿意多谦让扶苏的,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大忍,故而才会对他有些戒备。

    可,只待扶苏儿去了之后,我才看清,高儿这孩子,是实心眼的对青鸾宫一众人抱着感念之恩,所以即便他不乏统筹天下之才,却也不曾想过要和扶苏儿去争夺什么。

    比之芈青萝,嬴高这孩子,与他母妃的心性却然大相径庭。

    我叹息着,说不惶恐是假,可更多的时候,是无力。

    阿政从前给我留下的后路,我从未想过当真会有动用它的一天,以至于到现在,除却画眉一直在外帮我联系着,我却是从不曾见过这些人的。

    如今,天下形势大变,从前那些愿意为我做事的,多为权势钱财。而如今,我自保之力尚够勉强,再让我去贸贸然面对一群素昧平生的刺客谋士,我也只有三分把握能够留得住部分人。

    唉……岂是一句“物是人非”可休?

    我焦灼着不知该以何等借口再保住阴曼和高儿的时候,不想,高儿却自请命来了青鸾宫。

    这一回再见,他比从前瘦了许多,皮肤也黑了不少。他长得,清俊秀气,还是有些像他的母亲的。

    我半支着身子倚在青鸾宫内,嬴高跪在殿前,热络却又有些哽咽的唤道,“儿子给母亲请安,愿母亲安康长寿。”

    “呵,安康长寿,我却不知我还有几天寿元可以折腾了。”我沙哑着声音低喃,“起来罢,起来罢,也别跪着了,就咱们娘儿两个,并无外人,何须多礼?”

    嬴高点点头,“多谢母亲体谅。”说罢,才毕恭毕敬坐到我面前,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由得顿住。

    “想说什么就直说,如今,青鸾宫已然是个废的,再无人会注意咱们这儿了罢。”我知他欲言又止的是在担心隔墙有耳,可而今那些耳朵都跟着去琉璃宫了,谁还会注意咱们这儿?

    嬴高叹息一声,才道,“母亲,您,头发白了好多。不过月余不见,母亲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老了,就只能变成如此模样了。”我叹道,“你父皇不在了,你兄长也不在了,原本,我也想遂他们一同去了。可高儿啊,你也知道眼下危及,我这个做母亲的,始终也舍不得放下你和阴曼,即算是留一条残命苟延,我也要继续活下去,保你与阴曼周全,替你兄长报仇。”

    那一瞬,嬴高的眼色变得很复杂。

    他噙着泪,可到底将那眼泪忍了下来,徒留一双猩红的眼,“儿子不孝,不能帮母亲排忧解难,若然当初高儿再发奋些,不至于如今连九卿的位置都不能谋得,也就不会如此战战兢兢,如同鱼肉般任人宰割,更不能保得母亲和弟妹们的安危。”

    我冷笑着,嗓子里发出干哑豺声,“高儿,时至今日,你觉得,即算你谋上了位置,哪怕是丞相之位,若然嬴胡亥那小畜生想除掉你,欲加之罪,你还能如何辩驳?”

    二人四目相对,哽咽着,到底谁都没有再说出那无用的假设之话。

    默了一刻钟,我与他沏了一杯冷茶,幽咽饮下,静静聆听着嘶哑的蝉鸣和青鸾宫外的静寂。没有风,连梧桐树都不愿再发出半点生气的响动。

    许久之后,嬴高再端正了身子,双手合十行大礼,才继续开口道,“儿子今日来,是同母妃拜别的。儿子,可能这就准备上路了。”

    “上路?上到哪儿去?”我竖起耳朵,坐正了身子,“也好,趁着眼下那个小畜生忙着给你父皇祭奠,你抓紧机会逃罢。除却你兄长扶苏,已经有五个孩子死于非命了,再不走,当真来不及了。走的时候,记得去知会阴曼一声,让她也快些逃,逃离了这人间炼狱,兴许,能留得一线生机。如今的咸阳城,当真是没有活路的。”

    是了,逃,虽是懦弱者求存的法子,但这无疑也是眼下最有效最能保命的法子了。凤玺还在我手,让他们出城,不是什么大问题。

    凤玺,我又想到了凤玺,而今胡姬那厮正在得意的头上,还未想起凤玺这一遭。只怕眼下,我也不能保住凤玺多久了,不若趁着凤玺还在我手,多盖下几个凤印,到时,若然有需要,我尚且还能为自己争取一点所需。

    嬴高的眼里含着的不再只是隐忍,勾带出的还有点点悲惜,我看不懂他眼眸中这流转的情义,可我明白,这一定是被逼到了极点,才会有的情绪。

    “好,儿子会去知会阳滋公主的。”嬴高郑重的哽咽许诺道,“儿子这一走,再不能在母亲眼前尽孝,还请母亲原谅我这不孝子。”

    我笑,抬了抬他欲再拜的手,“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要走,就快些走罢,别再顾此失彼就是了。母亲是走不成了,小畜生和母畜生想必也不会放过我的,若你们能得以保全性命远走高飞,那,才是母亲最大的慰藉。”

    说着,我唤了声画眉,让她去将凤玺取来,再取黄帛六张,一一盖下凤印之后,慎重的交到了嬴高的手里。

    他讶异的看着我,喘息都不住的颤抖着。

    “高儿,母妃无用,却是最后只能为你们做这么多了。”我含笑看着他,如若可以,就让他和阴曼远走罢。“也原谅母妃,最后一点的私心,这东西不能太多,给不了所有的公子和公主了,唯有少数才可欺瞒从而帮助你们出逃,多了,谁都跑不掉。”

    只有他们走了,那这咸阳城,我再无后顾之忧,该下怎样的狠手,我都不必再担忧殃及无辜。

    再与嬴高小叙了两刻钟,他再无耽搁的理由,眼下,能逃多快就逃多快罢,我保不住所有人的性命,唯有拼尽所有,私心将自己的孩子留得一条活命。

    嬴高再三拜过,才起身离去,至门口,却又忽然转身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眼中泪花再起,“母亲,儿子还能唤您一声母亲,却也是最后一次唤您了。生母也好,养母也罢,做儿子的这一世都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但愿还能有来世,报答生养之恩。”

    我一怔,有些不明白嬴高忽然提及生母是何意,但见他三拜之后,再抬起头时,泪意全无。

    我的胸口梗塞得厉害,忽而不祥的预感再度涌上心头。

    我揣摩不明白嬴高的心思了,他是个太会隐忍的性子,我猜不透他。

    但见他三拜之后,毅然起身,再不耽搁转身离去。我养他在青鸾宫数十载,却也从未见过他将头颅扬得像今日这样高过。不过,这背影,我却深深烙印下了。

    嬴高走后,我唤来画眉加急找了些黄帛盖下凤印,再将这些物什藏好。我也不知胡姬何时会想起这一遭来,但凡她想起了,这凤玺我保不住,至少,还能留得几张保命符。此外,就是让人在城门口盯着,确保阴曼和高儿两个孩子能顺利出逃了。

    可不久后,画眉来报,阴曼和高儿都曾尝试出城,却都被人拦了回来。我给他的东西,到底没能用上,凤玺不是玉玺,紧要关头,若无玉玺加身,这些个生活在咸阳城内的贵胄宗亲,根本就出不了城去。

    两日之后,我才再度听到了高儿这傻孩子的消息,只怪当时,浅浅不祥之感未有多深,我便没有追出去。我是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嬴高这傻孩子,会痴傻到这般程度。

    是该有多单纯,才会想到去求嬴胡亥这个孽障?但到底,嬴高还是这么去做了。

    他主动请缨,为父皇殉葬,唯一的条件就是保得自己家亲和青鸾宫、玄水宫二宫主子的安全。

    嬴高是个多大的威胁,嬴胡亥心中最为清楚,如今这**烦不等自己来除,却自己撞上门迎刃而解,嬴胡亥怎能不高兴?自然是欢欢喜喜的盖下玉玺放嬴高的家亲出城了,至于玄水宫,虽能保住性命,却也不见解除了禁忌。这么些年,玄水宫里那位早被讹传成了食人脑髓般的妖魔,宫中并无任何人敢去触那晦气。

    青鸾宫树大招风,嬴胡亥必然是有铲除之意的,但为了唬嬴高先自行殉葬,嬴胡亥还是答应了不杀我们。等嬴高这傻孩子一死,嬴胡亥再想如何对青鸾宫下手,那是后话。更何况青鸾宫势大,他嬴胡亥皇位都没坐稳,就想急啄啄囫囵将青鸾宫吞下,未免太不自量力。

    我唏嘘着,却也更加头疼,我到底没能保住想保住的人。

    嬴高,却是做到了自己想做的,至少,他给自己家亲和孩子留下了一条活路,让他们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也是在嬴高答应殉葬、但要求保全二宫之后,我才知道,聪明伶俐如这孩子,从前我耍的那些心机,只怕他长大后多多少少都是看出了不少的。可他没有记恨我,更没有记恨玄水宫里自己的身生母亲。

    当年,若非我耍手段让嬴高过继到我名下,他也不会得尔后逍遥快活的那十几年。他心中也明白,如果待在玄水宫,他是全无后路的,只怕日子过得不会比他母亲差。故而,他选择了求嬴胡亥保全我,更没遗忘他那在玄水宫里受折磨的身生母亲。

    头疼欲裂的事情变得愈加麻烦眼下,我着实不知应当怎样才能帮阴曼一家子逃离此地了。

    我在青鸾宫里喝着一盅又一盅的药时,不曾想到,画眉布在宫门口的线人来报,只说阴曼也进宫来了,眼神凌厉直奔七级庙去找嬴胡亥,还带着国尉大人,想必十有**是准备和嬴高行相似壮举:以一人之力来殉葬,从而求得家亲的安全。

    我跪在青鸾宫里,放声哀嚎着:我眼睁睁的看着长子被人害死不算,而今,又只得徒劳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们一个个前赴后继的选择为我的丈夫殉葬!而我,我这个懦弱无能之辈,只能躲在青鸾宫里,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非我不想去做些什么,而是眼下,举我一人之力,不过是去送死而已。

    “阿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该如何做,才能除了那孽障去!阿政,你告诉我啊……”

    我发了疯般的捶打着地,锤了满手泥,砂砾咯着我的手,生疼生疼,却敌不过心似泣血……

    我看着孩子们以命换命的用着这最蠢笨的法子,来保全家亲的安全,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去求情,我都做不到嬴胡亥防备我,但凡被他逮着半点可乘之机,他必然不会放过我!而我,这条苟延残喘的命,我还需留着为孩子们报仇。

    可阴曼进宫的当日下午,胡姬和嬴胡亥便浩浩荡荡的进了青鸾宫来,不为别的,自然是为了我尚握在手中的凤玺。

    他们来的时候,却也不忘给我带来一个重大消息:我太低估了阴曼的城府。

    阴曼自幼跟着百灵一起长大,我以为她不似元曼那样通心计,可事实看来,她并非全无半点城府的。她带着尉缭进了宫,同样以殉葬为由,求得玉玺盖下印章保自己家人出城之后,让尉缭带着文牒先行出了宫,而尉缭一家早已打点好所有东西只待这一张文牒出城。

    待推算时辰觉得应当足够尉缭一家出城,阴曼这丫头,竟私藏匕首欲暗杀嬴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