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之姿态,洋洋得意,“小人得志”一词比拟之,最为恰当不过。

    我冷笑两声,“哦?原来,帮二世皇帝谋撺皇位,也只换来个郎中令而已啊!我还以为是多大的官职呢,到底连三公之毫毛都抵不上半分。赵大人,不嫌这蝇头小利太为微末吗?”

    讥诮过后,赵高果然黑了脸,他是个贪权的,又极擅摇尾乞怜。若然扶苏之死当真与嬴胡亥这狗娘养的有关,怕是赵高这厮也脱不开干系。终究,我都会与赵高算上一账的。

    见得意不成,赵高复又冷笑着,讥诮道,“比之栖桐夫人在后宫的地位,微臣这职位自然算不得什么,到底,先皇到死都没能封后,宫中也就只有栖桐夫人独大。”他说着,冷言轻蔑,“不过,话又说回来,栖桐夫人两个时辰前还在殿前装疯卖傻,如今怎么这么快便冷静下来,愿意屈尊去伺奉先皇仙遗了?”

    我别过头去,虽知他这话诚然是在怄我的,可我听着依旧不是滋味。无疑,赵高说话太过一针见血,死死地戳中了我的痛处。

    “我本就是他的发妻,无论他变成如何模样,这都是我该做的。”我冷言道,不再与赵高多做纠缠,迈步向极庙内走去。

    赵高跟了两步,追问道,“栖桐夫人且慢!微臣知晓,夫人待先皇真情实意,只是那遗躯臭味太过难闻,这些个狗奴才都不愿进去侍奉,栖桐夫人当真愿意屈尊进去做那腌污秽之事?”

    “再如何难闻腥臭,那都是本宫的郎夫!”我定然撂下一句,“再如何腥臭难闻,也比郎中令身上的官腥铜臭好闻!”

    我喘息了口气,只是在门口,那浓郁的臭味便铺天盖地汹涌翻滚着,进入其中,还要伺候阿政的尸身更衣沐浴,那该是怎样的难闻恶心,我心了然。

    即使如此,我也觉得,我必须进去。

    “如此,栖桐夫人请便。”赵高再不阻拦什么,只是捏着鼻子退开几步。

    不待我入门,身后忽而传来一虚弱的声音,“栖桐夫人等等,奴才愿同夫人伺候先皇沐浴更衣。”

    闻声,我转身瞥了身后之人一眼,正是凭栏吐了个不省人事的赵瑾。这奴才,方才已经进去了一趟,吐成这般样子,却还愿意再陪我进去。

    “你是个衷心的好奴才,如此,你便随我一同进去罢!”

    说罢,碧瓷拿了面纱与我戴上,与我一同头也不回的进了殿中。

    揭开围在灵堂周遭的白纱,漆黑的棺椁就在大殿内摆着,恶臭气熏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我的脚步不由得也随之滞留了片刻,到底,还是朝那棺椁走近了去。

    阿政,曾与我亲密无间、耳鬓厮磨了一世的阿政,他此刻就安静的躺在那漆黑的棺椁旁,躺在地上,衣裳更了一半,尸斑遍布有些恶心,红黄各异的脓水淌了一地,恶心的尸臭弥漫着。

    曾经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你是否,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凄凉的结局?

    我似是在问他,更似是在自问。

    缓缓蹲在他身前,我伸手摸着他的脸,绵软的、已有腐烂痕迹的脸。

    这是炎炎夏日,尸身在这样的季节里,腐臭得格外快。

    我想到了龙城之行,蒙毅毅然扎进蒙骜的尸帐中,辨认是自己祖父之后,嚎啕大哭还不得不继续料理后事的模样。想来,昔年蒙毅的处境,应当就与眼下我的处境差不了几分了。

    “赵瑾,此番你是伺候圣上同行的,你同我说实话,圣上,故去多久了?”我声音低迷着,沙哑的问道。

    赵瑾跪在阿政的头颅前方,面色苍白,怔怔的,面无表情冰冷道,“两个月又四天。”

    两个月又四天?我的思绪拉扯回仲夏那场妖异雷暴里,或许,那日陡然急火攻心喷了口血,根本就不是什么被妖雷怔住所致,而是当真有所感应般的,他身陨之时,牵动我心脉异动,才会吐血。

    “皇上,是在黄昏时走的吗?”我继而问道。

    “差不离。”赵瑾说着,忽而打了个激灵,起身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慌忙摘下帽子来,小心翼翼的,贴着帽檐撕下来,却是一层浅浅的老旧薄布,上头蝇头小字隶书无数,他颇为紧张的交给我,“故人所托,奴才是顶着性命危险才带出来的,夫人且收好了,回去再看。”

    我见他慌张无措模样,心道这小子倒也算机灵,知道这个中恶臭不会再有旁人进来,却是最好的将东西交给我的时候了。

    我不动声色的将东西收好,揣进怀里,面不改色道,“且帮先皇整理遗躯罢。”

    沐浴、更衣,我看着那左衽的衣襟,阴覆于阳上,心中清楚,我与他,自此阴阳两隔,再难相见。

    个中过程,说不出有多恶心与难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可我却一直压抑着忍住了心间难受,只是眼泪却没能忍住。难受所致、恶臭熏眼都有原因,我哭了大半个时辰,替阿政处理好了身后事,整理罢,极庙中的恶臭依旧不减分毫,只是从前那令人恶心的味道沾染得我们几个在场之人也都带上了那味道。

    精卫是在一刻钟之后,才带着她那友人过来的,那人唤作蔺叁,据精卫所说,也曾在御医馆干过一段时间,也是在那时他与精卫相识。后来机缘巧合从了验尸一事,觉得死人比活人好打交道,便再没回过御医馆了。

    只是这一遭,这蔺叁也没能发现什么变故来,他本想切骨验先皇是否曾中毒,但我惦念不得有辱阿政的遗体,到底狠了狠心,决定此事哪怕是从别的万难方面入手查询,也决计不伤他遗体分毫。

    将此事处理罢,出来时,已然天色将晚。

    极庙内,缟素一片,我定睛一看,原,都是阿政从前的这些宫妃们。

    赵高伶俐得很,见着我出来,扬扬手示意周遭几个小监便进去封棺了。而他自己,则随着我步步出来,步步后退捏着鼻子远离了我几分。

    见我出来,赵芡上前两步,许是因为我身上恶臭太盛,又逢赵瑾恰好从里头踉跄着出来跪在栏边一阵狂吐,赵芡还是远远地止住了脚步。

    她带头,上前哽咽,忽然就跪了下来,高声哀呼道,“栖桐夫人……”

    极庙内,白花花的骤然就跪了一片,众人皆高呼着栖桐夫人,时呼栖桐夫人圣安,时唤栖桐夫人节哀,更有哀嚎皇上仙逝的。

    这一片素白之中,唯有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高冠伫立,十分高傲的姿态,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扬了扬对周遭道,“既然已经有人伺候了皇上沐浴更衣了,也就没你们什么事了,退下罢,退下罢!”

    可她言语落下,并无多少人理会她。

    如此时刻,还能得意洋洋的,除却胡姬,还能有谁?而今她是胡太后,儿子当了二世皇帝,她自然是再高兴不过的,捡了个馅饼这样便宜事,先皇故去便故去了,哪里能勾动她半分伤心?却是,连半分惺惺作态都不愿施舍了。

    纵然她身着再如何华丽的衣衫,却到底没有半分雍容华贵的姿态,如今身着华丽衣衫捏着鼻子嫌弃模样使唤众人退下,那样子倒如跳梁小丑般,别扭得很。

    我叹息一声,只道,“先皇已故,汝等也该节哀。忧心吊唁者,留下再陪陪先皇,若身子虚乏者,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喏”声答应,该退的退下,留着继续跪地哭号的继续哭号。

    我已心力交瘁,胸中闷痛难抑,便上了车回青鸾宫了。上车时,周遭轿夫都纷纷退避三舍,可见我身上恶臭之浓郁。

    回了青鸾宫,那难受姿态再难止住,我伏在梧桐树旁涂了个天昏地暗。泪水和鼻涕模糊了双眼,粘连着汗津津腻腻的在这盛夏散发着恶臭。

    好不容易沐浴更衣罢,杜鹃调制的香料足足用了三包,才将身上的尸臭味大致除了个干净。

    我蜷缩回床上,摸出赵瑾小心翼翼塞给我的那份帛书,摊开来,有些被汗浸润模糊的蝇头小字充斥其上,挑了两盏灯火,我才得以看得清楚些。

    万万没想到的是,想我传递书信之人,会是个将近二十年不曾联系的故人王文昌!

    昔年相聚于吕不韦府中听书听道,后来此人又蛰伏于吕不韦门下成为门客,与吕箐月成一时好友,之后,得李斯相助在朝中某个了小官小职,之后便再无任何音讯。

    陡然收到故人书信,却也不曾想,是绝笔书。但这绝笔书,也是拉开我复仇帷幕的主要线索。

    “栖桐夫人:

    旧友多年不曾相见,而今以书相晤,只怕夫人拿到书信时,你我已是阴阳两隔……”

    我看着书信,忍不住渐渐地眼泪便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因为这书信的字体,分明就和阿政的字体一模一样。冥冥之中,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平原津阿政小疾缠身之后,自此阿政所有书信只怕都是假以王文昌之手,伪造了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