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极了他这样的愤怒,我想,我大概是又有些得意忘形了。

    昔日秦王政一道诏令遣散芈氏所有权势,为的就是打碎旧权贵的集权。好不容易遣散了芈氏流传近百年的根基,虽知我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好歹哄着给了我份名单,以备将来我能扶植起自己的势力。可他亦提点过我,不可发展过快过壮大,莫不然,他迟早还是要将这些东西打散的。

    我知道此刻应该顺着他的毛,故而,只小心翼翼的试探了句,“阿政,臣子们都说阿政是个明赏罚、有度量的好君王,是乘了先祖们雄才大略的帝王。既然阿政乃大度者,那可否放下宫妃干政这一层,你我二人好好说会儿话?”

    他面色微微不悦,可到底,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王翦将军如今好歹也是元曼的郎夫,难免青凰也就和旁人絮叨过几句。青凰听闻,王将军曾说要六十万大军才能破楚,而李信将军信誓旦旦二十万可破楚。最后,李信败北而归,大王才深知王将军更有先见之明,不仅赦免了李信将军的罪责重新委以次将重任随王贲而行,还放下君子之威对王将军诚恳道歉,请其再次出山,可有此事?”我说这番话虽有损他的颜面,可字字句句,无不是在称颂他重贤。

    故而,这一番话之后,他虽面色不悦,可到底语调也缓和了不少,“王翦一生征战无数,智而不暴、勇而多谋。是政先前灭三晋太过顺遂,才翘了尾巴,铸下大错。幸而王将军一心只为大秦,这才原谅了政的一时过错。”

    阿政刻意点出王翦的智而不暴、勇而多谋,是在拿王翦与人屠白起相比较罢!秦破六国,杀敌逾百万人,可单单一个白起,所率军队有记载的就杀了足足有九十万敌军,遑论散兵单将的数量。长平之战,更是以借口框杀赵之将士四十五万余人,几乎将敌军全军覆没,最后只留了二百来个年幼的孩子回去与赵王报信。这般凶狠残暴,才被人封之以“人屠”的绰号。

    这样算来,王翦诚然比白起仁慈得多,待将士也亲切得多。加之其领兵打仗的能力不输于白起,阿政对他,才更为倚重罢!有才、有德,如何能不倚重呢?儿女情怨纵然招致不快,可在国家大事面前,阿政身为秦王,却是丝毫不将这些计较在其中的。

    “三家分晋时,本有知伯最为强大,可也是因为太过高傲,加之贪得无厌,才被韩赵魏三家合而攻之,莫不然,晋之后若又出现一强大敌国,恐怕要比韩赵魏三国难对付得多。”我想起曾和尉缭谈及过的话题。

    尉缭本是魏人,对三家分晋、秦灭三晋之事,他总是感慨颇多的。

    眼见着阿政的脸色又有不对,我赶紧又补充道,“幸而当今秦王雄才大略,不计贤才的身前身后事,亦敢于承担一时错误。如此看来,王翦将军对大王权衡以术,却是王将军心眼儿太多了。”

    这老虎须子,近来也是愈发敏感了!

    我这冷汗一阵一阵的下,反思着自己近来是不是和大臣们接触得颇为亲密了些,最终也只觉得:下回说话还是只认定几个心腹才探讨罢,莫不然,这溜须拍马想扳倒我的人,总是有机可乘的。

    想扳倒我的人,并非只有宫妃,毕竟先年吕不韦辅佐异人上位的先例摆在那儿,而今大王又有十七位公子都有继承王位的可能,太子之位一日不立,那么,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可能性就存在,想要扳倒扶苏,那第一个要扳倒的人,就该是我。

    我,似乎……确实是有些大意了。扶苏先前劝慰的话,亦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听我这么说,阿政的面色总算好看了些,微微露出些许笑意,才道,“王将军懂得巧弄权术,这倒是政赞许的,他可以对政抱有戒心,政却对他许以全部信任。昔年桓将军攻赵兵败而逃,政心大怒,下令诛杀,可他却径自逃至燕国,凭借着与太子丹曾为挚友,留在燕国更名改姓为樊於期,最终闹出以几身人头为饵、来刺杀政的骇人之举。政亦明白,万事留一线,才赦免了李信。至于其他,政以为,权术本身并无错,群臣懂得借权术以表无野心亦是好的,政所忌惮,只是权势集结……”

    他顿了顿,怅然若失的模样,只道,“政如此倚重王将军,亦是因惋惜白起。若非因将相不和,先祖信任不足,盛宠一时的武安君白起又怎会落个自刎的下场?范雎纵然劳苦功高,可只因将相不和就无端的挑拨君臣之间的关系,如此党政,实为大秦的损失!若当年先祖对白起将军的信任再多几分,听信将军之话,即刻攻下邯郸,而非整装留给赵国喘息之机、留给赵国做困兽之斗的机会,政破六国而一统天下的时间,怕是要比现在少得多。”

    他说着,目光忽而变得有些深沉,“政这么说,青凰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忌惮只是我与太多臣子有所牵扯,生怕哪一日公子的亲信权势甚至大过国君,生怕因党争而引发群臣相争斗,这才是让他害怕的东西。

    党争固然可怕,相谗更为骇人。赵国破国,丞相郭开不也同承担着无可逃避的罪责吗?只凭私人恩怨,让赵王弃廉颇以为其老矣。若是廉颇主战,少不得秦灭赵国还需多花些时日。

    这个郭开却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巧舌如簧祸害了赵的两名大将,一因私仇而挑拨,祸害了廉颇;二因贪心而收受贿赂而诬陷李牧谋反,祸害了李牧。两员连王翦都要忌惮三分、尊重三分的大将,没能殊荣以将之战死沙场,却都被这么张挑拨是非的嘴给遗毒,如何能不有意思?却也因此人贪得无厌而又虚荣心过甚,来秦之后还惦记着留在赵国的财产,折返搬财,最后遭人暗杀。生前不落好,死后终也落得个叫人唏嘘不已的下场。

    不过,秦除却这虎狼之师叫人畏惧,一手好的反间计也无不为世人所痛骂而胆寒!

    纵然反间计为世人所不齿,可你瞧,此计有时却是最为顶用的。千金换千城,兵不血刃,岂非是最好的计谋?

    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党羽,这半年来,我更多的是觉得,与有见识、有才华、有长远目光的人相处,是件颇为愉悦而奇妙的事,并非想要集结臣权。

    可《吕氏春秋》强调的本也就是臣权而非君权,我又是吕不韦所**出来的见不得光的学生,此事阿政亦十分了然,如此看来,他会对我有所忌惮,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阿政,青凰并非有意与群臣结识攀关系的,青凰自幼喜欢看些书,亦对史书品鉴颇有些兴趣,这才会和阿政所欣赏的几位贤臣多聊了几句。不想,却惹上了这样的是非。青凰只是觉得,妇道人家为何就不能论世,不能将目光放得长远些,辩驳史书传记呢?青凰会做这些,全然是出于自身兴趣罢了,而非有意结党营私。”

    我说着,目光楚楚望着他,“青凰这么跟阿政解释,阿政可能理解青凰?”

    语调软软绵绵的,烘着满室的龙涎香,熏之以酒意,我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委屈乖巧,他看着我的目光渐次温柔旖旎。

    情已灼灼,他喉头硕大的骨结上下蠕动着,咽了咽唾沫,忽而就将我抱着放上了床榻,欺身压上我身,“青凰,难你是政的女人,更是政此生都不可相离相弃的发妻!纵然你聪慧不输祖母乃至宣太后,可政在一日,政就不希望你去明白那些复杂的权术党争!政只希望,你是那个一如初心的青凰妹妹,守着政哥哥就能开怀的青凰妹妹。”

    被他这一番情话勾得我心神具酥,可我心底无奈的是:我的初心本就不是那样简单的,从我被华阳夫人带在身边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卷入并肯定了我此生都离不开权术。纵然我不喜操弄权术,可我却十分热衷听一听这些、学一学这些。

    我将头抵在他的肩窝,声调糯糯,“青凰信得过阿政,青凰亦说过,青凰只是喜欢鉴史品今,而非在乎权势党政。阿政,青凰这一小心愿,是否过分?”

    他灼热而带着酒香的唇瓣在我唇上轻轻落下,眼神早已迷离七分。

    “政,真是拿你没办法……既然你喜欢这么做,那从今往后,也莫要与太多臣子相交,只可止步于三两人。这是政的底限,可好?”

    能得他的应允,我自然再欢喜不过,捧着他的面颊欢欣的在他唇上狠狠一啄,“阿政怜我!”

    他的手早已不老实的探入衣中,唇角勾起眼底的痞色,“那眼下,是否该换青凰怜爱怜爱政了?”

    一夜缠绵,醒来早已瑞雪笼罩大地,银装铺满,青鸾宫内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景。

    我与阿政借着酒意,终于将那一层隔阂捅破,醒转时看着枕边人,眼底不禁又多了几分温柔。纵然这个身为帝王的男人过于霸道,可他待我总是比旁人多几分耐心和容忍的。如此这般,我更有何好多奢求?

    世人常道“瑞雪兆丰年”,瑞雪瑞雪,光是这“瑞雪”二字就已是好极!

    果然,这一年,王翦带着六十万大军大肆灭楚,继而南下攻越。

    攻越时,王翦却将元曼先行送了回来,回时小腹却依旧平平,想来是没怀孩子的。每逢休沐日,她总是要来青鸾宫里一叙的,只是丝毫不提及王翦。

    我与王翦的过往摆在那儿,终究不好多问,也就由着她去了。

    恰又逢休沐,我在青鸾宫内细看着今年新种的花草,忽而闻得偏殿啜泣一片。

    这哭声并不熟悉,我有些好奇,故而上前欲细瞧一回。

    不料,步子太重,还未到跟前便被人发现了行踪。两个女子回转身来,却是碧瓷抱着哭得凄楚而消瘦的碧落,一脸心疼。

    见着我来,碧落慌忙要下跪,碧瓷却抢先跪在我身前,拽着我的裙角哀求道,“求夫人大发慈悲,救救碧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