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蝉鸣才开始嘶嘶,不甚吵人,只是已能勾起人心内的烦躁。

    “蜂准、长目、豺声、挚鸟膺,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我的脑海里回响着尉缭评价阿政的话,细想之下,不差毫厘。

    “尉缭大人如今是什么官职?”我不由得多问了两句,“为人又如何?”

    扶苏儿张口答道,“尉缭大人乃当朝国尉,平日言谈颇为随性,不过却也适人而论。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尉缭大人今日同母妃所言这样难得的机会的,纵然儿臣与之相处甚欢,却也不敢似今日母妃说话这样大胆。再有,尉缭大人好兵法,主张赏罚分明,以为赏必厚、罚必重。父王也颇为赞成他此观点。”

    我点点头,听着扶苏儿三两句介绍,便觉阿政厚待此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若然我是他,也必会重用此人。

    但扶苏儿的担忧亦并非全无道理,到底他是君主,龙为真身虎为心。君王心意多难揣测,每一个决定也绝非轻易施发,他之心思,绝不可小觑。

    从那之后,我倒是颇喜欢往扶苏儿的府邸坐一坐,此后也与尉缭子颇有几番深谈,对他的赏识更甚。偶尔,还能在扶苏儿府邸中遇着其余官吏,扶苏儿觉着可信我也看着面善的,偶尔也会促膝小谈,但是似之前与尉缭那样肆无忌惮的评议大王和当今天下大势,却是再也不敢了。

    无论再遇着多有才华、多有见识的,也都不敢谈之太深,莫不然,也是怕招致灾祸的。

    可愈发的与这些人相处,我也愈发的看到了阿政在我面前和在群臣面前不一样的一面。他重用贤才、愿意委身纳贤、这些在我看来他本不可能做的事,他却都做了,而且做得那样自然。

    闲暇时,我又细细研读了申不害、韩非的言论,还有尉缭给我诉说的一些各国奇才生平,每每谈及一些可惜之处,总觉痛心疾首。

    转眼又过了一载春秋,年关之后,扶苏儿带着紫菀来青鸾宫拜会,紫菀这孩子看着便觉灵气十足,身形又极为灵巧,看着教人好不欢喜。

    “难得你两个闲着,今日便在青鸾宫用了膳再回去罢,晚些时候,你父王也会过来。今日青鸾宫没多少外人,就咱们几个自家人,灵妃她们几个晚些时候也会过来。”我欢欢喜喜的牵着紫菀的手。

    扶苏儿点点头,“每年这难得的家人小聚,今年却是差了华阳姊姊。”

    听扶苏儿牵扯到元曼,我适才想起前段时日元曼也有来信,便让画眉去将信取给扶苏儿看了。

    紫菀坐在我身侧,我拉着她的手,再三瞧过这孩子有些扁平的肚子,有些焦急问道,“好丫头,难得咱们娘俩絮叨絮叨,今日母妃想多念叨几句,你可别嫌母妃嗦了。你和扶苏成亲少说也有半载了,怎么这肚子就是不见半分动静呢?我和你们父王等着抱孙儿,可是等了许久了。”

    这是我头一回问道她这样的话,她羞得面色绯红,“母妃,这孩子的事儿,儿臣也心急,可这孩子也非儿臣着急就能给急出来的呀!”

    “菀儿自幼身子就需调理,懂事也比别人懂得晚些,和儿臣成亲的前两月,菀儿才初初落了红。儿臣也请过宫里的女医替她瞧过几回,女医只说尚需好好调理。母妃,您也就别着急催菀儿了,该有的,总会有,不过迟到些罢了。”扶苏儿从里头拿着信笺还未出来,便急啄啄的护着自己的妻子了。

    我听得好笑,紫菀却是一张翘面憋得愈发红透。

    “这孩子,讨了婆姨就只顾着护婆姨了!”我嗔骂道。

    今日无风,外头的天灰蒙蒙的,干冷的天气冻得人的手都开始皴裂。往年我的手都是护养得极好的,今年不规矩在宫里焐着只喜四处跑,倒是冻得手脚都有冻疮和皴裂。幸而杜鹃自配了马油膏子,绵绵的在皴裂口涂抹几回,眼见着也就缓了不少。如今瞥见紫菀这丫头手上也有细微皴裂,我不动声色的唤碧瓷去杜鹃寝宫讨些马油膏子去了。

    青鸾宫里蒸蒸的奏出琴音,是百灵又在抚琴了,听着倍感空灵。

    紫菀有些坐不住,我看出来她也是极喜音律的,便松了手道,“想去就去罢。”

    她得了应允,喏声之后,才欢喜的蹦跳着去寻百灵了。那模样,恰似还是个未嫁人的女孩儿般轻灵可爱。

    扶苏娶了这样干净的丫头,是他的福气!

    我抱着兽炉,毛套子将这兽炉的暖暖裹住,蜷缩在一室的绵绵中,这舒畅的日子难免让人想昏昏欲睡。

    龙涎香在殿内四溢着,和着悠扬的琴声,好不暖人心神。我抿了口热茶水,微微阖着眸子打起了瞌睡,却闻扶苏儿低迷的声音喃喃在我耳畔轻声唤了句,“这天,眼看着就要下雪了。”

    我迷迷糊糊的“嗯”了声,合着这一室的温馨,也就瞌睡过去了。不止是夏日的午后,这冬日的午后,也是同样让人犯困的。

    梦中旖旎着甜蜜,耳畔喧嚣起跑马般的嘶鸣时,迷蒙间我觉身子一轻,睁开眼,却是阿政抱着我欲将我放到床榻上去。见我醒了,我挣扎两下,他才缓缓将我放下来。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知道照顾自己,也不盖着点儿东西就坐大堂里睡着,也不怕惹了伤寒。”他微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带着点点鼻音嗔怪道。

    我笑了笑,揉揉惺忪的睡眼,“适才在殿里暖暖的太舒畅了,难免犯困。你何时过来的,怎么悄无声息?”

    “适才在李斯宫中喝了点儿酒,眼见时间不早了,就往青鸾宫来了。进来时,见扶苏和紫菀在外头嬉闹呢,你就倚在前头睡着,身上也不盖点儿东西,正欲准备将你送进里头好生睡会儿,才一抱,你就醒转了。”他笑着,捏捏我的面颊,“政近来忙于政务,许久没仔细瞧你,你倒是比从前肉了点儿。”

    我被他调侃得面色一红,低着头有些羞赧,他却拉着我就要往前头去,“肉点儿好,肉点儿好。从前你那般消瘦,政看着心疼。”

    往正殿坐好,这会儿外头已经起了许大的风,朔风刮得呜呜作响的,听着都觉得刺骨。

    可扶苏和紫菀几个却是丝毫不在意模样,带着阴曼和画眉几个,在青鸾宫光秃秃的院子里蹴鞠,玩得不亦乐乎。

    精卫难得也被她们拉着一起玩,一向脑子灵活的精卫,蹴鞠却是显得笨拙得很,我看着都觉十分好笑。

    碧瓷见着我和阿政坐在正殿,正欲进来伺候,我却摆摆手,只示意她们在外头玩自己的。院内欢声笑语一片,无人招呼,我便自己起身端了火盆和水,扣以高粱酒缓缓温之。

    不多时,高粱酒的香气氤氲开来,我与阿政举樽共饮,他看着这院内的欢声笑语,心情大为愉悦,“青凰,这样无忧的日子,若能就在此刻停着,也挺好。”

    我浅浅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晚膳摆开了长几,我心思一动,索性将所有长几拼为一条长宴,也不允精卫她们几个站着伺候了,将所有菜色端上来之后,也不顾礼制,只让大家伙儿共同坐着。

    都是青鸾宫内的人,眼看着也是二十载的情分,年节关头的紧闭了青鸾宫的大门,权当家人般的共同畅饮了。

    酒酣过半,索性行起了酒令,精卫推辞不大会玩,就带着碧瓷在旁边看着了,两人时不时的还消失会儿,似是在外头玩乐。

    因为风大,窗子也紧闭着,屋内暖暖的炭火烤着,直至阴曼觉得憋得有些不透气去开窗子,才发现外头早已飘起了狂风大雪。

    朔风夹雪,似是刮来了漫天的白沙般,我便留着紫菀和扶苏在青鸾宫住一宿了。紫菀犹豫着天色太晚收拾房间也来不及,不想精卫和碧瓷却道,客房早已收捡好了。原,这两个人鬼鬼祟祟不愿行酒令,就是早瞥见会下雪,估摸着公子回不去,左右不会玩行酒令也就去将房间给收拾了。

    直至各个都喝得尽兴,宴席才散去,我扶着阿政回了房间,正欲宽衣共眠,他却瞥见案上一书信,拿起来,正是元曼的书信。想来,是扶苏看过之后,将书信又收捡回了我房中。

    可我的心却不由得有些紧张,只因在这上头,元曼曾说,王翦现如今带着六十万秦兵于楚边境日日吃喝享乐,她都有些摸不透王翦是何意思了,虽觉不大好,可这样的日子也还算惬意。再有,就是她的好日子似推迟了小半月,不知是不是有了身子骨,只待再过些日子确定了有了身孕,再做来信。

    后者自然是好消息,可前者……

    他拿着信笺,在烛火下皱眉看完,开口便是,“元曼也快当母亲了,看这丫头来信,王翦待她还是不错的。”阿政说着,皱了皱眉,“这丫头担心王翦日日带着兵将玩乐,是为荒废时日,你如何看?”

    我听得心一颤,心道他果然问起了这一遭,哪里敢不帮着王翦说些话,“昔日赵之名将李牧将军攻守匈奴,亦是不出兵的,但凡出兵则必为胜仗,在此之前都是养精蓄锐。青凰以为,王翦将军此刻应当也是养兵以待时机,杀楚军个措手不及罢!楚国国君纵然昏庸,可楚将却十分骁勇剽悍。”

    阿政听着,眉头一皱,压低了声音道,“你何时对军务也分析得如此有理有据了?前段时日听大臣告状,言说扶苏之母栖桐夫人似与多位大臣有结交,关系匪浅,此为宫妃干政,实在不妥。政,彼时还不信,如今看你说出这番话来,你却是将此事坐实了!”

    眼见他变了面色,声色如豺狼,我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他见状,声音更加低沉阴鸷,“政,知晓你聪颖过人。可是青凰,政的有生之年,却不希望你对这些了解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