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几百载繁华昌盛,这古旧的城墙想必也习惯了宫墙内的人一茬又换一茬。

    青良人这个曾经被宫娥媵女传得荣宠一时的人,却也渐渐在这宫里黯淡下去,石沉大海般的,激起了一点涟漪后,很快又恢复平静。仿佛,她就从来没在这宫中存在过。

    “你以为我当真勾引得了大王吗?除却曾经我下了药引他同我合欢,他再未碰过我一次!就连这玄水宫,他会舍得赐我栖居,亦不过是因为他以为你死了,才将我放到这悠远的囚笼里,听我偶尔唤他一声政哥哥,只因我仿你唤那一声政哥哥唤得很像!”

    这段撕心的咆哮就如拓在我心头般,时时回响。这是我不曾知晓的事,原本我以为,凭着芈青萝惹人怜的姿色,阿政对她总是有三分青睐的。莫不然,也不会将那玄水宫赐予她去住,更不会让嬴高伴在扶苏儿身侧时时学习。

    可芈青萝却说,阿政对她的所有恩宠,不过都是在借着我的名义蹭我的光,她才得以在这咸阳宫将日子过得好些。我“消失”的那段时间,阿政赐她的殊荣,更是只凭了她学我的那声“政哥哥”学得似极。

    是我瞧不惯她那张狐媚子的脸,忌惮她再卷土重来,故而我选择了毁去她引以为傲的容颜,让她再勾引不成阿政。她与阿政的孩儿嬴高,我虽暂且将孩子从她身侧带走了,但孩子心里还是记挂着自己母妃的,她在这世上仅做过的一丝好事,我都不会再给她残余半分。嬴高这孩子天资聪颖,我决计不会让他再去学了他母妃那样的恶毒心思。

    算计了别人小半生的芈青萝,到最后怕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从来就不是败在我手里,而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资格参与这场争斗罢?

    芈青萝最后撕心裂肺的哭诉,我本想花些心思去琢磨的,可我实在是怕自己琢磨过头,再牵扯出些对阿政的疑心,隐忍了许久,最终还是劝自己不该去想这些。

    看来,阿政这其余的好习惯没言传身教给我,倒是这多疑的性子,彻底让我也染上了猜忌的习惯。

    那日天气微潮,明明昨日才洗过的发也在这微潮的日子里发痒,忍不住痒我抓了好几回头发。碧瓷见发髻都被我抓松了,索性就重新给我篦头。

    可她梳着梳着,忽而愣了一下,旋即我只觉得头皮传来星点微疼,皱眉的那一瞬,也唬得碧瓷惊慌道,“夫人恕罪,婢下手重了些。”

    这丫头,从来都是乖巧伶俐的,虽然处理事务不然精卫那样圆滑,可每每遇到事情,总是能够不偏不倚的绕过去。而没轻没重的下手这种事,她是从来没出现过的。

    只是,我与她相处了也有一段时日,她的性情比精卫的性情更好琢磨。就冲着方才她那微微一愣神,我便明白发生了何事。故而,我只是摆摆手示意她起来,“无碍,想来你是找着白头发了罢?前几日我便总觉得发间藏了一丝银,无奈自己找不着后脑勺,快起来,替我找找还有没有,有的话就筛出来拔了。”

    碧瓷微有些难过的拧了一下眉,“夫人当真慧眼,这细枝末节的,您都能知道婢想做什么。”说着,她重新在我的发丝间拨找起来,直至将那青丝细细的甄选了一遍,才重新替我绾发。

    除却最开始的时候拔掉的那一根,再无其他,她将那白了一半的银丝放到我手里,抿着嘴有些不满道,“夫人还这样年轻,怎么就熬出了白发?依婢看来,夫人是近来操劳过度了。夫人,您看,这宫中再无可威胁您地位之人,公子和公主们个个的又都乖巧伶俐,大王待您又那样痴情,您如今再无可操心之事,还是将手中的担子放一放罢!”

    我听得好笑,她这么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姑娘家,倒是开始念叨起我该闲一闲了。

    我伸出食指在她脑门弹了一下,她那脑袋瓜子脆,生生的被蹦出一声响来,但见她捂着额头撅嘴蹲在地上吃痛的低呼了一声,很快又隐住了这声音。

    “帝王之身,最忌的就是痴情二字。正因有太多前车之鉴,我才不会去贪恋肖想这一份所谓的帝王荣宠。你瞧那褒姒和周幽王,两个人可曾落得好下场?”我同她调笑道。

    她嘴撅得更高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囔了句,“可您不是褒姒,大王更不可能是周幽王。夫人识大体、知分寸,是天下最好的夫人;大王更是雄才大略,天底下没人能比得了的大王。夫人怎可用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来自喻呢?婢听了,都觉不合适。”

    碧瓷难得的闹一回小脾气,我正笑话着她幼稚得慌,却听外头精卫笑吟吟道,“我不在这青鸾宫,想不到碧瓷倒顶了我的差事,还比我做得更得心应手了。从前你们总笑话我是管事奶奶,且看看如今,到底谁是真正长了张管事奶奶的嘴了?”

    说罢,我与她一同笑了起来,倒是闹得碧瓷满脸的不高兴,小性子撒得更泼了起来。

    精卫进来了,碧瓷也不敢那样放纵,任性了片刻后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尘后便牵着精卫的手一同在我面前坐下,“我的好姐姐,你这嘴儿刁的本事倒是同夫人学了去了。今日时候尚早,你不在大王跟前伺候着,哪里来的闲情来这青鸾宫与我拉家常?”

    精卫端正坐好,敛起嬉闹的姿态,只微微有些担忧的道,“大王这几日疲累得紧,这不,适才给他点了一柱安神香,见着大王鼾声微起,我才想着过来和夫人小叙会儿。不过,可不能待久了,虽大王这两日都没能睡个囫囵觉,可现如今毕竟是攻克赵国的关键时候,大王这几日难得睡个安稳觉。”

    我听得有几分心疼,他是最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当真将自己当做个铜铸的人一样,熬在国事家事里。

    “那你便快些说,说完也好回去继续伺候大王。”碧瓷催促道。

    精卫点点头,“惊羽阁那位最近倒是不怎么哭闹了,大王这段时日一直许她各色赏赐,又着人将她伺候得好好的,三天两头的去嘘寒问暖。这样的柔情相待,想必惊羽阁那位,就是石头心,也该暖一暖了。看来,惊羽阁那头将来还是有可能成为威胁的。只是伊良人一直只作不谙世事模样,也瞧不出她是真恪纯还是假迷糊,夫人万万要当心些。”

    我点点头,精卫素来心细,如今又时刻伴在阿政身侧,对阿政的动向了如指掌,那么阿政对惊羽阁那边的态度,她便注意得更多几分。

    “晓得的。”我点头,“我总想着,过段时日总该去瞧瞧那位。不知大王对着一个和故人长得那样相似的脸,心中作何感想。我虽揣摩不透惊羽阁那边的心思,可大王的心思我多少能懂几分。改日得了空,总该去探一探惊羽阁的。可在此之前,精卫定该为我在大王面前探探口风,若大王不喜我去见伊良人,我便不去,若是他不甚在乎,我便过去会一会。”

    惊羽阁那边,至现在为止都还是没做出什么大动作的,故而我还不是很忧心。毕竟,在咸阳宫中,能撼动我地位的人几乎甚微,只要惊羽阁那边不要起芈青萝那样的心思,我便不会为难她们。至于大王的恩宠,宫中哪个女子不想要?单单争宠的话,只要不闹得太过分,我亦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再有就是,祥瑞宫最近好似不大太平。”精卫压低了声音悄然说道。

    祥瑞宫?这名字倒是许久不曾听到了。

    先时赵国夫人嬴端,就住在那祥瑞宫里,嬴端身死之后,她身侧的媵女到底还是有几个不曾犯下她那样的过错的,阿政留了她们的性命,仍住在祥瑞宫。如今赵国都快覆灭,祥瑞宫这团将熄之烬,莫非想死灰复燃?

    我微微捏着食指关节,“祥瑞宫那边是怎么回事?为何说不大太平?说得这样模糊,可叫我从何处开始揣测?”

    精卫皱眉,亦是有些迷糊的样子,只道,“我也不甚清楚,但不知夫人可曾记得大王曾赐了一名宫娥唤作玉铃的,给先时的赵国夫人使唤,这玉铃本就是大王的心腹,此事还是玉铃来找我说的,说我务必转告大王。只是大王近日素来繁忙,我想,还是先交代夫人,听后夫人发落比较妥帖。”

    精卫顿了顿,才继续道,“祥瑞宫里,端长使留下的几名媵女近日总是行踪诡异,听闻是从某次她们夜啼之后,活动便开始变得神神鬼鬼。虽然祥瑞宫里再难成气候,但夫人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毕竟,她们可是国仇家恨加身之人,会做出什么不要命的疯狂之举,谁也料不到。”

    此番警戒并非空穴来风,我郑重的点点头,“我会多加留心,去彻查一番的。”

    时辰也不早了,我正欲送精卫出门,却见外头华娘一脸心疼的带着公子高回来了。小小的人儿,满脸都是伤痕,眼睛更是酱紫一片,不知是和谁打了一架。

    我顿时有了些脾气,只怒道,“华娘,你是如何看管公子高的?怎会任凭公子高受欺辱还伤成这般模样?”

    华娘被我吓得一个哆嗦便跪下了,可嬴高小小的人儿却怒气满满往我跟前一站,“夫人,此事不怪华娘,怪只怪有些公子身边的小监太过嚣张,竟然来羞辱我母妃!儿臣一时气恼了,才动了手的。儿臣虽负了些轻伤,可也没教对方好过!”

    这么个前几日还畏畏缩缩的孩子,今日竟然为了芈青萝如此硬气傲骨。如此,我对嬴高更加青睐几分,更加重了担忧他与芈青萝之间的牵绊。

    见我犹豫半响没有答话,傲气了不过半刻的嬴高瞬间又耷拉下脑袋来,“儿臣不是不懂事,只是他们骂我母妃骂得太难听了,儿臣听着难受,一时没忍住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