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纵然狠绝,可不难听出,他言语间并没有对待芈青萝时的狠戾。

    哪怕知道这只是赵王送来的找耳旁的替代品,可阿政还是踩入了这圈套中。他不会想杀她的,就凭着那张长得那么像赵阿房的脸,还有他曾经对阿房的愧疚。

    柳伊人面上并无半分畏惧之色,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大王要杀我,我认。来这咸阳宫的时候,我便是一心求死进来的。只求在死前,大王也好、在这儿的姊妹也好,听奴婢说一说我这个当奴婢的苦命故事。”

    哦?她不听故事了,却要讲自己的故事?

    阿政吭着气儿笑了声,“如此,孤便让你说。你这故事若说得精彩,孤可免你一死。”

    那女子的面上泛着一股轻蔑的笑,即便坐在她身前的是秦王政,她似乎也不曾觉得这个人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地方,尽管他自带着天子的威压,却也没能压住这个女子的不屑姿态。

    柳伊人把玩着手里的金簪,喉咙里发出几声无奈又浅薄的冷笑,才悠悠的讲起她的故事。

    她非出身名门世家,亦不是什么王亲贵族,她本只是住在邯郸城内一小小舞姬。记不得多大的时候,家里穷,家中又有着好两个弟弟要养活,她爹娘无奈之下便将她卖给了个伶人,就是她后来的师父。跟着师父学羽舞,她并非那一班子人中最出挑的,亦不是长得最美的,可谓再平平不过。

    可这样的平庸,给她带来的是生活的安定与宁静。因为,往往姿色出挑舞技出众者,被哪家王公贵族看上了,那些人多花些银钱,就将舞姬带走为妾了,从此只为一个偶尔恩宠她的人起舞。

    可她的性子是最能干的,跳舞跳得不好,可该如何打理这一大帮人的生活起居、该如何替大家甄选舞衣、又当去那些地方寻适龄的女子继续留在歌舞班子,她将这一切经营得很是熟稔。师父经常说她,她不该是个舞姬的命,如若不是生不逢时,她或许会是个富贾。

    一来二去的,替她师父干活儿,她与师父的大儿子好上了,她两个经常一起管着歌舞班子,师父不在时也能将所有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师父很喜欢这个能干又巧手的女孩儿,待她及笄之时,便做主为他两个定了姻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虽远离家乡漂泊在外,她再不记得该如何找寻自己的父母去,而将她一手养大的师父,为师亦为父,诚然是和父母无异。

    大雁南去,夕阳晚归,天地之间从此又多一双人。纵然没有铺天盖地的喜绸与音律,可夕阳铺天盖地的红霞,就是见证她二人喜结连理最好的媒妁。

    歌舞班子最喜热闹,加之又是师父的长子与她们的姐头缔结姻亲,她们自然是往最热闹的闹。

    成亲之后,他待她温柔照顾更甚,师父亦更大胆放心的敞开了让他小夫妻两个经营,自己过起了最悠闲快活的日子。她们的歌舞班子舞姬美舞技高,生意从来都是极好,经常有王公贵族家来请这班儿去表演。这生活,本该是最快活不过的。

    可上天似是见不得她过上几日好的,她与他成亲不到三个月,那一日,她们去赵国公子嘉家演一场盛世皇舞,这万恶的罪源因此而起。

    公子嘉看到了她,当即便将她扣下了。彼时,她还想不通她长得不够倾国倾城的姿色,为何会被公子嘉扣下,而且还将她好吃好喝的养着,留在府中。她有些害怕,在府上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过了许久,终于在有一日得了机会,溜了出去,回到歌舞班子原先驻扎的地方。

    可这儿,虽不说人去楼空,却也是废得差不多了。

    她想不通,她不过才离开小半月的光景,为何她的夫君就死了,她的师父兼公公气得卧病在床生命垂危。家中余下亲戚骂她**,勾引公子嘉,枉费她夫君待她那样情深意重,屡次三番上门讨要妻子,却每每被人轰打出来,直至最后一次,那奴才下手重了些,一锤钉在他天灵感,她便成了年纪轻轻的寡妇。

    歌舞班子所剩无几,剩下的往昔姊妹也将她毫不留情的轰出门,公子嘉的家丁更是找上门来,只说她若再敢跑回来,公子嘉定叫她夫家死无葬身之地。

    她已经丧夫了,怎敢再害她心爱之人的全家因她而丧命。她想不通,她非倾国倾城的红颜,却为何无端端成了祸水。她想过陪自己夫君去死,可公子嘉有的是法子威胁她,一如她若不用心弹那一曲《蒹葭》之调,他亦有办法威胁她一样。

    这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却还偏偏不能去死。她手指弹拨出来的蒹葭之调,每每不尽如人意,只因她恨极了这首青涩的男女美好情恋之曲。

    待她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将这调子弹会了,公子嘉便带着她到了赵王面前,从那赵王的眉骨便不难看出,赵王是个喜好女色之辈,他以为自己儿子是拿着这么个姿色平平的女子来孝顺自己的,可公子嘉却说,“父王,你且看看,此女是否有些面熟?”

    赵王没有猜出来,可公族中却有人眼尖,笑道,“这可不是那秦王政的旧相好?”

    “她不是那人,”公子嘉狐眸微眯,“但她也可以是那人。”

    于是,她便稀里糊涂的被人盛装打扮,改名换姓,风雨迢迢的送来了咸阳,只为唱这一出好戏给秦王看。

    临行前,公子嘉一袭紫衣翩翩然来她房中看她,“你这倔强的性子,让人很有征服欲。只可惜,你是赵阿房,所以不该是本公子的女人,否则,我真的很想试一试降服你这匹烈马。”他笑得让她恶心恶寒,“去罢,去大秦,那儿的大王会将你当掌心宝般供着的。你过上了好日子,也记着些本公子这些时日待你的好,只需在秦王枕边替你的国家软软柔情的求个情,嘉此生定当感激不尽!更会……善待你亡夫的家人。”

    柳伊人的故事讲到此处,算是讲完了,篇章完结后,她只是泪流满面的看着我与阿政,凄然一笑,哽咽着问道,“尊贵的秦王,奴只是个祸害人的寡妇,又是个被人利用来阻挠大王攻赵的棋子。如此这般,大王你还是将奴赐死罢!奴不能死在赵国,可奴能死在秦国!如今,奴但求一死,更恳请秦王攻赵,来日攻下邯郸城,定将赵王挫骨扬灰!”

    语毕,旁边一面目清秀肤色水嫩可人的婢子唬得手中锦盘掉落砸地,面上姿态岂止是惊慌。

    说罢,她似魔怔了般的疯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玉卿,奴虽不能与你同穴而眠,可奴心系于你。纵然隔却千山万水,奴的亡灵亦会追随到邯郸去陪你……哈哈哈哈……”

    阿政默不作声的起了身,只欲离去,走了两步,才似想起什么来似的,交待精卫道,“封,韩伊人为伊良人,赐居惊羽阁。精卫,你亲去挑选两个伶俐的宫娥与她使唤。”

    他叹息了声,只留下一句“好好待她”,便负手而去。

    精卫“喏”了声答应着,满面无奈的瞥了我一眼,跟着阿政出了惊羽阁。

    历经几番生离死别,在听别人讲述起求而不得的苦恋时,不曾想起身时我的面颊犹然湿润。碧瓷低声唤我道,“夫人可还好?”

    “回青鸾宫。”我低声只道。

    身后的惊羽阁内,伊良人咆哮着撕心裂肺的“大王,请赐死我罢!大王,赐死我……”不绝于耳,那鹤唳更加悲戚,渲得人心内凉得发麻。

    自玉和殿闹了这么一遭,又在惊羽阁听了这一场凄离的爱恋,我脑壳疼了一日。精卫不在,碧瓷跑了大半日去问精卫往日治我脑壳疼的方子,晚膳时给我炖了盅天麻鸡汤。我胃口不佳,只随意用了点垫肚子,便闹着想去歇息。

    百灵今日也闷闷了一日,不曾来寻我,想必她今日心里也没多少滋味。

    我更衣欲躺下时,碧瓷拿着炭盆来给我添炭,却听外头呜呜咽咽的闹着一路幽怨的奶音,是阿政抱着嬴高进来了。

    他将孩子放在我床榻边,我捂着被子去牵他凉凉的湿润的小手,“高儿怎么哭成这般模样了?”

    阿政无奈的摇摇头,碧瓷匆忙替我拿了件厚衣裳披上,我伸手抹去他的泪迹,“是想你母妃了不是?”

    孩子的心思还是很易揣摩的,看他哭得眼睛鼻子都挤到了一块儿,又不肯言语,我便猜着他是想芈青萝的。尽管芈青萝再怎么责罚他,可孩子认自己亲娘是天性。

    “父王不让我再认母妃了,说要给儿臣换个母妃。夫人,你给父王求求情好不好,儿臣只想要自己的母妃……”他说着,扑在我怀里放声哭了起来,再没有之前的呜咽语调。

    这小可怜见的人儿啊,声调软软都让我心疼得紧,我抱着嬴高时,只想到扶苏儿幼年委屈时,是否也是这样委屈的扑在祖母怀里哭过,一时闹得我眼睛也有些酸涩。

    “孤王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杀人魔头?”阿政的语调里暗涌着不快,却对着这么个小小的孩子发作不得。

    我瞪了他一眼,“这儿是青鸾宫,不是大王的朝堂呢!你也该有个父亲的样子,儿子哭了,不学着好好哄哄,还这样吓唬他,怎么做父亲的?”

    说罢,我语调软了三分,亲了亲嬴高冰凉的面颊,“高儿不哭,你父王不会真为你再找过个母妃的,你母妃今日也只是被你父王唤去闭门思过了。待你母亲反省好了,你父王会让你回她身边的。”

    我这话只是哄嬴高的,可我心里知道,不管是我还是阿政,心中都没有半分再让嬴高回到芈青萝身边去的意思。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孩子不再啜泣而已。

    他抽嗒着鼻子,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眸看着我,“真的?”

    我刮了刮他的鼻子,“真的。”抬头,却见阿政看着我与嬴高黑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