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阿政未曾瞥见公子高的伤势前,赶紧将他的袖子卷了起来。公子高的乳母华娘所说,孩子的伤大多在看不见的地方,不过有一处比较明显的青紫就在右手手腕下一点点,那是被芈青萝怒时拿棍子打的。

    当那片淤青显露出来时,芈青萝惊叫一声,“高儿,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可是被华娘那个贱婢打的?”

    华娘今日亦在场,当下唬得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王,奴婢冤枉啊!奴婢伺候主子都来不及,怎么会责打主子呢?奴婢冤枉啊!”

    阿政不拿正眼瞧任何人,只是碰了碰孩子身上其他部位,细语低喃着问道,“高儿,还有哪儿疼,告诉父王。”

    嬴高有些畏惧的垂了垂眼睑,阿政知这是这孩子在害怕什么,于是低声安慰道,“父王在呢,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跟父王说,父王替你出气!”

    嬴高闻言,小眼睛再忍不住泪落,嘴巴一扁,指着身上许多地方,“父王,我这儿、这儿、这儿……好多地方都好疼。”

    天气尚冷,阿政怕冷着嬴高,大手一挥散去歌舞,带着嬴高就要进暖阁去检查伤势。

    我欲跟随前往,碧瓷附在我耳侧小心翼翼问了句,“精卫带着那赵国女子下去了,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下手,以绝后患?”

    “稍安勿躁。当务之急,是先铲除了芈青萝,至于那个赵国女子,她如今已经面圣,你我此时动手只会徒惹大王不快,还是先搁置一旁罢。”

    再者,她不过也就是长得有几分像赵阿房而已,我不信在这没有半分依靠的咸阳宫,她还能兴风作浪。

    我吩咐碧瓷即刻去带御医前来,这才领着阴曼和百灵一同尾随阿政而去。

    在暖阁里待了会儿,将身上的寒意驱散,阿政才亲自动手去解公子高的衣物。待褪去上衣后,他身上淤青和紫痕多得令人咋舌!

    我看着都觉有几分肝颤,这么小的人儿,也不知芈青萝怎么下得去手!况,这还是她的亲儿子。如此,也难怪这个蛇蝎女人能狠得下心杀了自挚不惜让我与阿政生嫌隙!

    阿政此刻的面色冷峻得让人心寒,芈青萝只是悲悲凄凄在阿政身前啼哭着,好不委屈模样。

    “你是怎么做母亲的!他日日与你朝夕相处,如今孩子被打成这样,你竟半点都不知情吗?”阿政的言语冷冽得叫人背心窝都发冷汗。

    芈青萝只是啼哭着,“妾不知……妾只是觉得高儿近来不甚活泼,并没想到他会被人欺辱成这般模样。”

    这无力的说辞换来的只是阿政的一声冷哼,毕竟为人母者哪个不是将孩子宠在心尖儿上,她芈青萝大意至此,就足够让阿政恼火了。

    暖阁虽暖,却抵不住人心之寒!

    阿政怕冻着孩子,只略看了一眼孩子伤成了什么模样,就赶紧给孩子将衣服重新穿上。

    我见嬴高泪眼斑驳,小小人儿哭起来奶声都在颤着,不觉也心疼的替他揩了把泪。

    “高儿的乳母是哪个奴才?”阿政低沉的嗓音如只待爆发的猛虎。

    华娘哆嗦着跪着往前爬了两步,“大王,奴婢是公子的乳母。”

    “祸害王嗣,将这奴才拖出去斩首!”阿政压抑着最后的愤怒斥令道。

    既然是观戏,我便不会插手任何这戏的部分,只会在该喝彩时喝彩。

    公子高被打成这般模样,作为乳母,是照顾公子高最亲近之人,故而且不论公子高的伤是否乳母所为,光是照顾不周这项罪责,就能要了华娘的命!

    虽嬴高不甚得阿政欢心,对嬴高的栽培亦只是他一时兴起所致,可无论如何他都是公子高,是阿政的亲骨血。自己孩子在父母身侧受到这般莫大的屈辱,还是贵为公子之身在自家受到这样屈辱,阿政如何能忍?

    况,公子政当年可没少吃苦,他大概最见不到世人如此待孩子!

    华娘哭喊着冤枉,眼见就要被人拖走,元曼险些沉不住气要替华娘喊怨,却被我微微抬手拦了下来。

    “父王,孩儿求父王不要杀华娘!”嬴高穿衣裳穿到一半,忽而紧紧拽着阿政的衣袖如此说道。

    “她没能照顾好高儿,高儿为何不许父王杀她?”阿政此刻待孩子温柔得似一泊湖水。

    这话逼得芈青萝生生流出几道汗来,“大王,华娘是夫人亲自点拨了送来玄水宫的,高儿定是怕杀了华娘,惹夫人不快啊!”

    我惊得微微长了口,看着芈青萝眼神更冷冽几分。

    呵,好一张红口白牙,这般能说会道,白的都能被她描黑了!

    我正欲解释,阿政却只满眼慈祥的看着嬴高,低声安慰道,“高儿自己说,父王现在只信高儿的。”

    我还未开口便吃了个闭门羹,不过好在此事我有十足的把握,故而我只冷冷给芈青萝翻了个白眼,便再未开口。

    华娘跌坐在地上低声颤抖着哭着,一双杏眼饱含热泪,凄楚的望着公子高。

    众人的视线皆落在公子高身上,这孩子被人打得胆小惯了,一时紧张得又不会开口了,只有热泪滚滚落下。

    “儿臣挨打时,每每总是华娘护着儿臣,即便她被打得痛到夜里都睡不着,都要护着儿臣不挨打……”嬴高憋了许久,最终是没敌过华娘楚楚可怜的眼神,将事情说了出来。

    “只是,华娘虽每每都护着儿臣,可是华娘偶尔被母妃唤去做其他事时,儿臣还是……”嬴高没有继续说下去,小小的人儿只是呜呜咽咽得哭得更厉害了。

    见着主子能为自己辩护两句,华娘当即跪着又爬了回来,至阿政脚边。

    她跪谢着公子高为自己正言,阿政只命令道,“将你的袖子也卷起来,让孤看看。”

    华娘揩了把泪,这才将袖子卷起来,更是将领子拉下来两分。手臂上淤青无数,更兼脖颈上的几处细条抽打的结痂血痕,伸出那双丰腴玉手,细看之下,竟密密麻麻尽数皆是针眼痕迹。

    阿政眉宇紧锁,我许久不曾见他这模样,心知他是动了怒了。

    柴火正盛,此刻最适合再浇上一瓢油。

    “上月妾去玄水宫,正巧遇着公子高先前的乳母正拿着细枝条责打孩子,还几次三番出言不逊侮辱我和灵妃妹妹。妾动了怒,便将那狗奴才杖毙了,让精卫挑了个懂事的送去玄水宫,也就是华娘了。”我同阿政解释道,“就是,阿政带我去上九宫那日,当日灵妃妹妹也在,上一个乳母还是画眉亲自动手将其杖毙的。”

    挨了这许久的时间,碧瓷才领着御医姗姗来迟。阿政见御医来了,遂让御医先给公子高和华娘验伤。

    小半刻后,御医才出来,禀报说华娘身上主要是新伤,而公子高身上则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有许多针扎的细密印子,不仔细观之,还真看不出什么痕迹。

    听罢御医的验伤,阿政勃然大怒,问华娘是谁这么大的狗胆竟敢残害王嗣。华娘抖如筛糠,死死紧咬着嘴唇,不敢言语。

    芈青萝面如死灰,哪里还敢再直视阿政的眼睛!

    阿政抱着公子高,冷竖了芈青萝一眼,“可是你母妃打你?”

    孩子怕也不知道是怕还是担忧自己母妃,无论他父王怎么问,孩子只是一个劲儿摇头不语。

    扶苏捻着一块儿糖给公子高,低声温柔问到,“高弟弟,这儿都是自家人,你不用再怕谁。”

    元曼这丫头跟着跪进来了还不老实,抬眸闪亮着眼睛,只问到,“弟弟,你母妃为何打你,你告诉父王,父王定会跟你母妃好好说一说,劝你母妃再不对你凶了。”

    这一招来得巧妙,直接肯定了芈青萝责打孩子,只问芈青萝打他的原因,还诱他他父王会替他做主让他母妃以后不打他。

    这般形势,芈青萝着急得当下便沉不住气了,“华阳公主,本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你要这样诋毁本宫?还这样血口喷人,抹黑本宫与高儿的关系!”

    公子高眨着朦胧雾眼满含期盼的看着阿政,阿政点点头,“你姊姊说得没错,父王会去劝劝你母妃的。你有什么话,今日尽可放心说。”

    天子的威严,最终许给了孩子最安心的保障,嬴高嗦了好几次鼻子,才细若蚊蝇的说道,“这不怪母妃,母妃没有说错,是孩儿事事不如扶苏哥哥,夫子也骂孩儿愚钝。母妃骂儿臣打儿臣,都是因为儿臣不争气,儿臣让母妃和父王失望了。”说着,嬴高眨巴着泪眼,呜咽着问阿政道,“父王,孩儿没有兄长那样聪颖,父王可不可以不要对孩儿要求似兄长一样高?孩儿会好学的,只是孩儿一时半会学不会太多……”

    说着,他又低头,轻声咕哝着一句,“孩儿保证会好好学,只是孩儿学得有些慢而已……”

    这样小的孩子,却能说出如此生涩的懂事话、俏话儿,也不知是被责罚了多少次之后才学会这样开口求人的。我离开的这半年,阿政看似对嬴高的栽培,却换来芈青萝对嬴高如此变本加厉的苛求。这,对孩子而言,实在是种令人心酸的成熟。

    阿政脸上的戾气再难抑住,元曼这丫头见着形势转变,跪着也当即起了身,从她父王的手里接过嬴高,对扶苏儿使了个眼色,“走,咱们三儿玩去,父王会好好劝说你母妃的。”

    扶苏亦是心疼又宠溺的捏了捏嬴高的脸,“傻弟弟,你才多大呢?怎么可能学得和我一样?为兄像你这样大时,还只会和元曼姊儿捏泥巴!”

    三个孩子有说有笑的结伴欲走,我使了使阴曼,她亦懂事的蹦跳着将暖阁内其余孩子一齐唤出去玩儿了。

    留下阿政与一众宫妃,他冰冷凌冽的面色直逼得无人敢直视,芈青萝有些发虚的软坐在地上,眸中噙满眼泪,低声呜咽。见阿政许久不开口,她才泪眼涟涟抬头看着阿政,凄凉哭诉道,“大王,妾是心急了些,可妾是一腔好心用错了方法啊!”

    “砰”的一声巨响,阿政面前红木小几应声而裂,“一腔好心用错了方法,你以为藉此便能掩盖你的抚养不力和罪行吗?恶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