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还未准备入睡前,我是未换衣裳的,穿戴完整的坐在房内。

    “王将军似乎是越矩了,虽然本宫知道将军是一片善意,可这般没礼数的直接闯入女儿家的闺房,似乎不妥罢。况,本宫为大王的栖桐夫人,将军只是大王的臣子,如此这般出入本宫的寝房,怕是不合适罢?”

    我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王翦。

    对于我不善的眼神,他却好似没看见般,将盆和桶放下后就关了房门,“都说了你我如今是被人悬赏之人,关于身份,青凰你似乎还没学会改口。”

    他也不理我的问话,只是自顾自的说自己的,善意提醒着我应该改口了。他避开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话题,更是对我亲昵称呼为青凰,这名讳从来只有阿政敢这么唤我,被其余的男人这样称呼,我心中感觉颇为陌生。

    他过来,动作熟悉得如数十年同一日一样的习惯,想来为我脱靴盥足。

    月色皎洁的从窗外洒了进来,和烛光一起,光影斑驳印着我和他的影子。这个男人不是我心中的那个男人,这样影子的叠加,都会让我不舒服。

    他伸手过来时,我心里别扭不过,便缩了缩脚,别过脸去,不想看王翦。看不见他的眼睛,也许我的负罪感不会那么沉重,也许我能更强硬些拒绝掉王翦如此炽热又执着的对我好。

    见着我有些不情不愿,王翦轻声笑了笑,“今日太晚了些,哑婆婆已经歇下了,明日我会交待哑婆婆伺候夫人沐浴的。今日本来就是在叨扰人家,正好再麻烦她们来伺候我们呢?”王翦说着,低声笑着叹息了一声,才道,“夫人对末将还是那么警惕,末将知道夫人是怕末将轻薄夫人,但夫人请放心,末将不会那么没有分寸的。”

    他说着,这才强硬的拽过我的脚,我亦不再挣扎,任由他把我的脚放进桶里。

    而水盆中荡漾着的半盆热水,氤氲着热气映衬着窗外的月色,和着微微草蛉嘤咛,翩翩袅袅侵入人耳,靡靡得让人昏昏欲睡。

    他拿帕子在热水中搓了一回,欲过来给我洗脸,我心内一哽,别过脸去。

    王翦似笑非笑,“夫人是想自己用手洗吗?”

    我被他这话闹得有些窝火,低声骂道,“就是自己的手沾了水泡坏了,也比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贞的好。王翦,你口口声声说不会轻薄冒犯于我,可你现在做的事,哪件不是轻薄冒犯?”

    他身子微微一僵,许是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大火气,脾气更是比骡子还倔。

    半响,他才哂笑了两声,“青凰,只是帮你盥洗而已,不会再有更过分的举动了。况且,至多也就是今日再帮青凰盥洗一次,再不会有以后了,不是吗?”

    他的语气甚至有几分可怜,似乎此刻惨兮兮自己不能动手需要人照顾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样。

    僵持半刻,屋内死寂着,他不敢动,我也僵持着粗气儿都不敢喘。良久,我才低声嘀咕了一句,“下不为例。”

    他听着,笑了笑,不再多说,只是又将冷了的帕子在热水里搓了搓,才来帮我洗面。

    虽然往日精卫也会伺候我盥洗,可从来都只是她打了水来搓洗了热帕子,再交给我自己洗面而已。如今叫一个大男人这样温柔的替我洗面,热毛巾捂在我脸上,我心里真的百般不是滋味。

    我在自责,我很怕如果时间久了,阿政那要害我毙命的告示一直不揭下,王翦又如此温柔的善待与我的话,我会不会真的就如那告示所言一样,和王翦苟合。

    毕竟人心是肉长的,时光荏苒匆匆,谁对你好,在这流水般的日子滑过长久时,才更能看得清楚。

    我很怕,很怕这日子久了,我的顽石般的心会渐渐被王翦温暖、化开。我怕那子虚乌有的陷害,终有一日会变成事实,尽管至今为止,我的心里一直只有阿政,可我不能否认的是,我也从未讨厌王翦。我只是在躲避他而已,一直在躲避他,躲避他对我表示出的炽热得我不敢触碰的爱。

    他的动作很细腻,甚至会注意到在擦过眼睛周围时,动作会轻柔些缓缓地多擦上几圈儿。

    弄完这一切之后,他似乎就准备离开,可我被这异样的情绪压得心内难受。我想宣泄我紊乱的思绪,我想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王翦!”在他出门前,我低声唤了声他的名字。

    王翦身子僵住,“天色不早了,青凰,你该歇着了。”他说着,准备开门。

    “等等!”我亟亟唤住他,“我睡不着,我心里很乱,如果可以,留下来陪我说会儿话,至少,将我此刻心中纠缠在一起的问题解答完再走,可以吗?”

    我听见他温声浅笑的声音,“好。待我放了这些,我就来陪你说会儿话。”

    他打开门,端着盆和桶走了出去,外头传来倒水的声音,不多时,他就真的进来了。

    他与我相对而坐,衣冠端正而面容祥和,谦谦君子模样,笑靥更是暖暖让人如沐春风。一个武将会有这样温润的面容,颇为难得是真。

    “月色弥弥,伊人巧笑,美目流光,如盼如顾。值此佳时,若是再有一壶美酒相伴,当真此生无憾。”王翦低声喃喃着,目光却并未直勾勾盯得人不舒服,说着似花间柳巷的轻佻哥儿的情话,却让人感受不到半分市井登徒子的气息。

    我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月色,不去看他炽热的目光,喃喃似是在对着月色发问,“为什么?”

    “嗯?”他低沉着嗓音,让我的心都发乱。

    我沉沉的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来看着他的眼神,“为什么?从你我第一次相见时,我不觉得你陌生,你更是与我颇为熟稔模样?在此之前,我们分明是从未见过的……可那种似看见故人的眼神,我还记得,看见你的时候,我会觉得安心,即使那时候是被那么多人在追杀。”

    “还有后来,你大胆的示好,又是为何?王翦,我不觉得似你这样忠义的臣子会做出觊觎大王的妃子这般荒唐事来。你不是个好美色之人,何况我芈青凰亦不是倾国倾城之姿。”

    “你对我这奇怪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又是从何时起那样热烈?王翦,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为什么?”

    我连连发问,我害怕而又焦灼得似只灶心里被烫了毛的猫一般,抓耳挠腮颤抖着,害怕外面的寒风,更怕身侧唯一的温暖会就此消失。烧身之痛,更抵不过心中那颗畏寒之心。

    他静静地稳坐着,听着我的发问,半分也没有焦急,端正得一如他刚进来时的模样。有时,我会觉得他和扶苏那不温不火的气息很像。

    好在,扶苏的模样和阿政还是很相似的,只是扶苏的眉宇眼眸间没有阿政那样浓郁的戾气。否则,阿政会不会怀疑扶苏是我与王翦的孩子?

    我被自己这想法陡然吓得连喘气都不敢喘了,我慌了:我不知道我是开始质疑起了阿政还是开始质疑起了我自己?或者,我其实是质疑起了我与阿政之间我曾坚信不疑的情。

    王翦终于微微勾起了唇角,“青凰,你我在此之前当真没有见过吗?我怎么记得,我们是见过的?只是青凰,那时你的年岁太小了罢?而我比你年纪虽长,初次相见之时,与之后再见,到底也差了些年纪了,你不记得,倒是情理之中了。”

    他这番话让我怔怔的,好半响都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旋即,王翦渐渐讲起了他的故事,他与我的故事,只是那时年纪小,我从未注意过他……

    初次相见,是在我父母亲的葬礼上,那时我才几岁,一个小女孩儿孤苦伶仃的还带着个襁褓未脱的弟弟。初次相见时,他本只是跟随自己爹爹礼节性的来出席丧葬,在灵堂前他来磕过头。家丁四散之时,他看见我还能从容的指挥着自家仅剩的几个奴仆招待外客。

    我父亲虽然不争气,可好歹还算是芈氏的宗亲,往日我父亲做的人情也不在少数,王权官场走的场次也多,只是他一直生不逢时罢了。

    王翦说,彼时,我父亲自荐去带兵,还是通过他爹爹的保才顺利入伍的。

    看着两个遗孤,王翦忽而觉得心里阴沉沉的有些难受,毕竟是因为他爹爹的保荐,我爹爹才能从军,然后这个半吊子因为未经实战而丧命,我母亲也因此随了我父亲去了。

    亦是因为如此,他才对我多了些关注,本想着如若我与弟弟无处可去的话,他再央求他爹爹来收养我与弟弟的。他说看着那么个小小的身子骨就要挑起一个家的大梁,他不自觉的会有些心疼。

    可后来,过了些日子,他思忖着要和父亲一起来收养我们的时候,却得知我已经被家亲带走了。他虽然觉得有些惆怅,可终究觉得,我有了一个新的家,在新的家里我能过上更好的日子,或许,会更好。

    再见时,是在我的伯父家,那时遇上的,恰是我那年岁尚小的弟弟死时,他恰好和我伯父的孩子同上学,去我伯父家做客,见着我崩溃而又撕心裂肺的哭,又冷冷的看着家童时冰冷的眼神。

    “那不该是个孩子该有的眼神,青凰,你知不知道,在你那样看着那害死你弟弟的家童时,我只觉得你眼神中的寒刃是冲着我的心扎来的。这样的的巧合,这样让人绝望的巧合,都被我撞上了,青凰,我很恨自己为何没早些去他家,这样,兴许我能早些遇见你,能在那时就带你走出魔窟……”他说着,语调也有些悲戚。

    我听着我的故事从他口里说出来,童年已经消散的记忆铺天盖地狂涌而至,我的弟弟……

    泪水决堤般的糊了满脸,最伤痛的那段记忆被人揭开来,就像个陈年的伤疤,忽然被人揭开了,还往上头狠狠撒了一把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