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屋内,烛火昏黄,来不及剪去的烛花黑黝黝的趴在烛心,他棱角分明的容颜就在这烛光里,尽展温润。

    他明明是个武将,却生就这样一张如玉般温和的脸,性子也一向不温不火,偶尔,我会觉得扶苏的性子和他有些相像。或许,是因那双桃花眸太过柔情媚人,才遮掩了眉梢的凌厉罢。

    我不敢喧哗,吵醒了元曼才叫真的解释不清。他单膝跪着,静静地替我脱了靴解了袜,捧着我的足缓缓放入桶中。温热的水蔓延了小半小腿,入骨的绵绵释放出劳碌一日的疲惫。在这仓皇逃命的时候,大概这样泡一回脚,就是最舒适的了。如果眼前的人换做是阿政,或许会更尽善尽美。

    我被自己这痴心妄想所惊着,不及入梦便清醒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嚣张得不可一世又骄傲得无人能及的秦王,他怎么可能为我做这般卑贱之事。

    收回那妄想痴念,再垂眸看着王翦时,他还在很细心的替我搓着脚。平日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却细腻得如姑娘家头一回绣花般,虽然笨手笨脚的,可抵挡不住的是满心的细腻。

    替我盥洗足毕,王翦又扯了块粗布轻轻将我脚上的水揩干,连脚趾之间的缝隙,都被他擦得干干净净。拾掇完这一切,他才抬头望了我一眼。

    四目相对,只觉快被他那一汪温柔的眼神所融化。

    只是短短一瞬,目光又错开来,他有些慌乱的避开我的目光,摸索着不知何时起手中多了一根银针。没有酒,他便拿了烛火过来,眉宇稍稍一皱,伸手径直掐出了那段黝黑的烛花。

    树屋内的昏黄仿佛亮了些,他搓了搓手心的黑灰,字里行间,极尽温柔,“栖桐夫人的足底起了三个血泡,若不挑破,只怕明日走路会更疼,那时再破了可是要化脓的。末将现在替夫人挑破这血泡,有些疼,夫人忍着点儿。”

    “嗯。”我低声应着,手不自觉的微微攥紧了薄衾的一角。

    他轻手轻脚的,虽然捧着的是一双长了血泡的脚,他却依旧视若珍宝般捧着。仔细将银针在火上烫过,趁着银针余热未散,轻轻往脚底的血泡上一扎,再挤出脓血来。

    有些疼,我忍不住微微抽了一下脚,却被他狠狠攥住不放,才没导致灼热的银针扎到我其他血肉上去。即使这烛火昏黄,可他小心翼翼的愣是没有戳进我的血肉里。

    弄完这一切,他又从身上拿出个小小竹筒,倒出来,里面是几团草药。他放到口里嚼碎敷在那血泡上,又拿布条轻轻捆住嚼碎的药渣让它不至落下,做好这一切,才抬头冲我微微笑了笑,“好了。”

    我收回双脚,暖暖的气流直冲我面颊,将我的脸都燎得通红。憋了半响,我才憋出两个谢字。

    王翦抿唇笑着,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膝盖,才起身端了水出去倒掉,接着,再没进树屋,只是外头稍有些异动。

    元曼和我都在树屋内歇着,他自然是不好同屋而眠的,我若是没猜错,他一定是在树屋门口歇了脚。微微叹息一声,我攥拳的手似夹火棍般笨拙的夹起一床棉絮,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待他开了门,将棉絮递给他,这才转身回屋休息。他接过那一床棉絮时,只似个大孩子般的笑了笑。

    我挤在元曼身侧,侧身躺着,沾了一点点薄衾,迷迷糊糊很快也睡了过去。这一天,的确过得太累了,又提心吊胆的,唯有入了夜,才能叫我稍稍喘息一口气儿。

    次日起了个大清早,这山林虽看着一片死寂,可晨起时外头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咕咕的啁啾倒是多得很,清脆又嘹亮的颇为悦耳,亦有些吵人。

    我与元曼起来时,王翦已然收拾好了一切,元曼正咕哝着哪儿有香味一大早就挑动了她的馋虫时,便见王翦在树下烤着鸟儿。

    在他二人的帮助下我下了树,王翦一边倒弄着好吃的,一边还嘀咕了一句,“可惜现如今不是鸟儿下蛋的时候,不然烤两个鸟蛋当早膳,味道也很好。夫人和公主再等会儿,早膳就能好了。”

    “哦?别看王将军平日忠厚老实模样,原来也和元曼一样,顽劣得很,还会上树掏鸟蛋呢!”元曼嘻嘻笑着,蹲在王翦身侧,一脸打趣的瞧着王翦。

    被个小丫头片子陡然耻笑,王翦的脸瞬时便涨红了几分,“公主莫胡闹,末将只是……只是……”

    然,他却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没想到看似呆呆的王翦,也有过顽劣的过往呢。

    我拿手背轻轻敲了敲元曼这丫头的头,“看来华阳公主又开始调皮了,王将军是男儿,少时调皮些爱爬树是再寻常不过的,你呢?你可是个大姑娘家呀!”

    被我这么一说,元曼抿唇闷声笑了笑,冲我吐吐舌头,“爬树多好玩儿啊,爬树可比和扶苏弟弟那个呆子念书有趣多了。”

    提及扶苏,元曼面色微微一僵,长叹一声,才忍不住道,“扶苏,扶苏弟弟,姊儿现在好想你呢。你昨儿和父王上哪儿去了,可知我和母妃险些被歹人害得丧了命?”

    她嘀嘀咕咕的念了几声,声音虽然不大,可我和王翦却也听得清楚。

    扶苏,扶苏儿,你们是在路上为什么所耽搁了吗?还有阿政呢?阿政为秦王,轻易不出咸阳宫,他会放下身段,来山林里接我们吗?

    恰是我与元曼都怔住的片刻,王翦轻咳了两声,浅笑低喃,“公主和夫人用了早膳,末将待会儿便将夫人和公主送回咸阳宫内。”

    元曼听着,这才欢喜笑着点点头。

    她总是欢喜得同只雀子似的,和阿房柔柔弱弱悲悲切切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不过,元曼这性子诚然比阿房更讨喜些。她这样也好,没心没肺的,什么事儿也都能笑着面对,看着都觉是个有福气的。

    匆匆然用了早膳,元曼蹦跳着哼唧着小调儿,时而与王翦闹两下,时而又在我身侧撒娇,下山下得很快。只是在山下的小路上,我们看到了几张黄布画着的人物塑像,赫然就是我、王翦和元曼。

    而上面的罪责告示,则是离谱得令人发指,言说我与王翦偷情,华阳公主则是通敌叛国投靠了赵。我们三个并非目不识丁之人,瞧着那黄标榜上的画像和恶心人的罪责,火气憋不住的往心里烧。

    这几顶帽子扣得当真巧妙至极,我也好,王翦也好,元曼也好,无一不能幸免的就这样被通缉。子虚乌有的罪证,更是让人恶心又心寒不已。告示之下,对普通百姓来说,悬赏金额更是高得吓人。提供有效线索是百两金,捉住一人便是五百金,擒获一具尸首便是八百金。捉拿我们,同时更是欲要了我们的性命。

    元曼当即气得便揭了那告示,“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狗皮不通!待本宫拿了这东西去父王面前问责,看父王要怎么解释!”

    我与王翦没元曼冲动又简单的脑壳,王翦当即便伸手拦住元曼,元曼气得当时就差点没拿剑和王翦打起来,“王将军,本宫一直敬你是个英雄,如今你贸然拦下本宫,是何意思?”

    我叹息一声,“将军与我们母女如今各有各的罪名,而本宫与将军的罪名更是重得很,公主更是被扣了个通敌叛国的帽子。试想如今,谁人不想要了我们三人的性命?咸阳城内外,只怕如今谁人都为之疯狂。”

    说我与王翦偷奸,只说我是芈姓**女子并未道明我是栖桐夫人,王翦则是挑明了身份为将军,元曼更是指明为华阳公主。断了华阳宫的路、断了兵卒将士旧识的路、阿政的打压芈氏行动更是断了我找寻亲信的路、元曼人小罪名更是人人得而诛之。呵,阿政啊阿政,莫非你当真想要了我们三人的性命吗?

    我的话语并不重,但说出来之后,元曼当即便颓然,“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定是有什么小人在父王耳畔谗言了,父王怕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才会想要杀儿臣的。父王,你如何就不等儿臣和母妃回宫,好好的当面跟你解释呢?”

    可也只是短短一瞬之后,我亦发现破绽:搁下别的不说,单就元曼通敌叛国这一罪名就不成立,若只是擒拿归案还好,尚可理解为阿政寻人寻得急了出的下策,可告示公然宣布尸首赏金更高,这摆明了,就是有人想要了我们三人的命。

    是谁会同时树下我们三个敌人,更下如此狠手?或者,这黑手从来都只是向我来的,他二人不过是被我殃及的池鱼?

    三人左右一商议,各自讲出疑惑所在,更确信了该尽快赶回咸阳宫内。未当着阿政的面,说什么都是虚的,除非他亲口指出我们三人的罪责,莫不然我是绝不相信这荒唐告示。

    一路黑纱掩面半遮半掩到咸阳城脚下时,才发现城门紧闭,城门之外亦贴着缉拿我们的告示,遍地更是骨瘦如柴的人们,这些人中最多的便是老弱妇孺,她们多就地坐着、躺着,绝望的面上嵌着一双枯槁的眼。

    饥荒灾年!我的脑子里霹雳般的闪过这几个字,抬头望着城门上威风凛凛的士卒们。

    今年的饥荒灾害,竟这样厉害吗?不得不关了城门以避之,更有孩子已经饿死,哭丧的声音都显得那样无力。

    我只觉心一阵阵抽着痛,元曼红了眼,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来,我知道,那里面藏着今日早晨她未吃完的半只鸟儿。她犹豫了一下,便大步走到一孱弱的孩子和妇人面前,递给了那对可怜的母女。

    待她走开,那两个母女摊开吃食时,周遭的人便陷入一阵喧嚣和疯狂,拥挤着就要上前去抢,踩踏声哭闹声登时四起。有眼尖的更是指着我们“他们有吃的!”

    瞬时,我们三人便陷入众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