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见着死人,这丫头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更冷静几分。想当初,我第一回直面见着死人时,就是在甘草宫内,眼睁睁的看着那名唤作杜衡的婢女被暗箭射杀。

    旁边那哆嗦着的婢女尖叫着,似疯了般的往外爬开来,爬动的地方,只余下湿润一片竟是吓得失禁了。

    我就说方才见着那兰儿喉头吞咽着,仿佛是在咽什么东西,怕是早在元曼进来时,兰儿就已然咬了舌。只是这舌生生的卡在吼口堵住了,出不得气儿,又含着一口血沫子不敢吐出来,硬生生的将自己憋死的。

    咬舌自尽本就是十分痛楚的,更因着咬舌自尽不是咬舌了就会死,而是让那舌头生生的卡住喉口不得呼吸,窒息闷死。故而能咬舌自尽,虽是个十分好自寻死的法门,可真正能做到咬舌自尽的,必然都是意志坚强又狠绝之辈。

    听闻内中惊变,画眉破门进来,望着惊魂未定的婢女和元曼,以及面色不善的我,又查探了一回那婢女的死状,问道,“死了?”又疑惑道,“她是咬舌自尽的,夫人难道未发现一丝不对劲儿?”

    我纵然气恼,可如今人已经死了,也无从发难,“如何察觉?她倒是个硬茬儿,咬舌自尽时眉头都未皱一下,你让我从何觉察。只看着她吞了几回唾沫,我哪儿晓得她是自尽了!”

    画眉叹息着,“好不容易逮住的人,这就死了?”说着,她大跨步上前,拎着另一婢子道,“还剩下一个呢!我若是没记错,你是这附近修花苑的那个婢子罢?怎么,也学着同人学舌了?有胆儿学舌,但凡遇着正主询问,就吓得屎尿全屙出来了?”

    那婢子依旧唬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元曼怔怔的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上前拽住画眉就拽开来,嘶吼道,“够了,别问了!”

    画眉愣住,疑惑的瞥了我一眼。

    “出去!都滚出去!”元曼歇斯底里的嘶吼着,紧接着便颤抖着手坐到我旁边来,不动声色的开始斟酒喝。

    从前,因着阿政的不允,这丫头从来都只是沾一小杯果酿。可如今遇着冷静不下来的事,这丫头竟然也学会以杜康来解忧了。

    我也不拦她,只是睨了一眼地上的人,画眉点点头,便将死人拖了出去,很快的就有其余婢子进来打扫干净血渍。

    元曼将酒一杯又一杯的下肚,不多时面色便泛起些微红润姿态来,醉醺醺的带着愤怒而又慌张的眼色,尤在颤抖的手显示出她此刻的不安。

    直至空了酒壶,我拦下她的手,她才将那酒壶和樽摔至地上,有些崩溃又绝望的冲着我吼道,“你是怎么做到面对死了人还如此冷静的,莫非一条人命在你面前也会被如此漠视吗?”她尖叫着,捂住自己的头,十分狂躁,“我不想杀她的,只是想吓唬她一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嗤笑着,她是第一回见着如此阵仗,自然是局促得紧。

    “元曼,她若非心中有鬼,为何会怕你我盘问。至如今,你还觉得她当日说的果真就是真话吗?你还觉得她们是在无意中嚼舌根被你听见了吗?”我慢慢的为她梳理道。

    却不想,我却会错了她的意,她挣扎姿态更甚,“如今嚼舌根不嚼舌根的,谁人说是道非还重要吗?你是如何的冷血,才会眼睁睁的看着一条人命就此湮灭也无动于衷?芈青凰,你当真不怕杀人杀多了,夜里会睡不着吗?”

    听她直呼我的名字,我怒得忍不住一个耳刮子便扇了过去,手下虽留了力气,可也打得这自幼养尊处优的孩子面颊高肿起来。

    “母妃的名讳,也是容你直呼的吗?嬴元曼,母妃容你胡闹,并非容你不孝!你虽不是我生的,可毕竟养在我身侧,我若不管教好你,才是真正对不起你死去的母亲!”我是真的动了怒,这孩子再怎么怀疑我,我都愿意跟她慢慢解释。可一旦她连尊重人都学不会了,我还惯着她的话,只怕将来愈发无法无天,不仅仅是我管教不得她,连阿政也很难再管她。

    被我掴了一巴掌,嬴元曼瞪大了眼眸望着我,半响无语凝噎。

    “你打我?”她怔怔的看着我,眸子里满是恨意和怒意。

    我咬咬牙,狠心道,“若是你再学着这般口无遮拦,顶撞长辈,我便是打烂了你的嘴我也不心疼,将你嘴打烂了,我再去跟你父王请罪!”

    这一回,她倒是低下了头,垂着眸子剧烈的喘息着,胸口起伏着还未完全服气。

    我敢动手打嬴元曼,亦是因为这孩子是祖母**出来的,别的不说,单就孝字她该是学着顶在头上的。她本就有着孝顺的性子,若只是一时着急说错了话,及时劝改还是有得教的。

    “儿臣的错,是儿臣不该直呼您的名讳。儿臣只是头一回见着死人,难免有些思绪错乱了,慌张之下说错话,还望母妃不与儿臣计较。”这番话,她虽是别过脸去说的,可她已经再开口唤我母妃了,就说明这孩子还是知错了。

    我俯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她依旧不愿直视我的眼睛,只是说话的语态温和了不少。

    我叹息着,望着这张与阿政和阿房都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不禁心内愁丝万千。

    “元曼,母妃并非冷血,世人谁的心不是肉长的,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面前死去,又怎会当真没有半点动容呢?”我想起方才那张年轻的面容,那张自寻了死路的面容,“可惜啊,元曼,母妃曾经在宫外经历了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东西。那堆积成山的将士的死尸坑中,母妃亦去趟过,故而如今也就见怪不怪了罢。”

    闻言,她的面色愈发诧异几分,看着更加的不信任。

    我摸摸她的面颊,“若是不信,可以去问精卫去。那时候,她也算是陪我走过一遭生死的。”

    咸阳宫内,天色愈发暗了,那火红的燎烧的颜色,很快就在月色的催促下渐渐褪去。白日里再喧嚣的繁华,在夜色降临之后,也都归于静寂。

    我没留元曼在咸阳宫内多留,让她早些回了华阳宫去。

    画眉正备着晚膳,阿政便带着赵高匆匆来了。还未进门,便闻阿政在外头唤道,“青凰,听说今日元曼这丫头又在你宫里闯祸了?”

    我起身去迎阿政,将今日之事粗浅介绍过,他才连连叹息,直呼孩子大了愈发难管教了。

    正说着如今孩子们也都慢慢大了,碧瓷倒是从外头撞了进来,见着我与阿政都在,匆匆忙忙的跪礼后,才支支吾吾道,“美人今日又恹恹的不愿用膳,夫人和大王快去瞧瞧罢。”

    阿政皱着眉道,“嗯?美人不愿用膳?正好孤与青凰都还未用膳,不如将她请了来一起用膳罢。”

    我亦招呼画眉道,“画眉,再添只碗罢。”

    不过片刻的功夫,百灵便眉宇微蹙的过了来,她妙步芊芊,体态盈盈,眉宇间蕴含着的柔情更是教人怜爱。

    不得不说,祖母给我挑的这几个婢女都是百里挑一的,单单是姿态容颜都生得极好。而百灵因着得过大王的宠爱,在红尘中走过一遭,更兼多几分女儿独有的娇媚姿态,故而一颦一笑间才愈发显得风情万种。

    “见过大王,夫人。”她颇为乖巧的一行礼。

    阿政点点头,“坐罢,都是自家人,莫要太拘谨。”

    “谢大王。”百灵答应着,这才坐下。

    她从前见了我也好,见了阿政也好,总是笑逐颜开的,这几日倒是真少了些笑颜。

    我不禁出口问道,“妹妹似是有什么心事?不若跟姐姐说说。”

    阿政执玉著先替我与百灵分食,我真犹豫着作为大王替宫妃分食,似是有些不妥。不待我以眼色意会他,他却是冲我浅浅一笑,丝毫不介意姿态。

    也就是那么一瞬,我恍惚间仿佛看见了我与他身在寻常百姓家时,琴瑟和鸣的模样。

    半响,才怔怔的反应过来。这一世的举案齐眉已然很不易,我又何苦奢求太多?如今,他待我真心实意的好,这边足够了。

    一如进咸阳宫时,我便知晓了自己将来身在这宫闱之中的命,有些事,只能想想便罢。

    百灵端着碗犹豫许久,才叹息道,“精卫不在这宫里,用膳时我都需得小心翼翼的。姐姐,不是妹妹太胆小,实在是妹妹经历过两次了,再不敢大意了。”

    我意会过来,百灵先前被人害着滑过胎,难免的会小心得有些过了。

    到底我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故而我也能多体会一些她的苦楚,遂开口答应道,“精卫如今在华阳宫伺候太后娘娘,如若不然,我便安排她守在你身侧了。不若,让大王拨个女医到你身侧时时跟着,我再将画眉调到你身侧去伴着你,我瞧着碧瓷做事也利落,在你诞下孩儿前,便让碧瓷到我身前先伺候着,何如?”

    “使不得,使不得,画眉是……”百灵亟亟拒绝道。她本就和画眉是一样的身份入宫的,如今让画眉来伺候她,她当然会拒绝了。

    “有何使不得,只是暂时将画眉借你陪你几日,又不是让你长久占着了。再者,你我入宫时本就如姊妹般,切莫因着这些拘谨了。”说着,我问画眉道,“画眉,你说是不是?”

    画眉笑着点点头,一双剑眉微微上挑,“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阿政见着我们聊得如此酣畅,早早的将所有东西都替我们钳好了在碗中,才道,“如此甚好。你们姊妹两个也别光顾着聊天了,快些吃点东西。”

    百灵欢欢喜喜捧起了碗,却又瞬间凝眉,“可……”

    见她如此不利索,阿政亦开口道,“还有什么便直说,这屋里都是熟人,不必忌讳拘谨。”

    她低眉,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就是妾有些想家了……”

    听罢,阿政哈哈大笑了几声,才道,“是了,孤倒是忘却这一点了。如此,孤明日便让你家人进宫来瞧瞧你罢。往后你家人想来宫中看你,无需年节和跟孤通报,想你了来就是。”

    百灵这才喜极而泣,捧着碗欢欢喜喜用了膳。

    阿政许下这独一份的殊荣,她自然是该满足了。

    只是次日,百灵家人来时,王翦亦跟着一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