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虽年事已高,可一双眼睛却依旧如明镜般,看人透彻得很。我和元曼闹着别扭,只消一眼便被她察觉出来,而且眼神还如此疑惑,少不得祖母之后又要跟我追究问责。

    她不愿看我的眼睛,面色又略带着委屈和愠怒,再抖开我的手,显而易见的是与我闹了别扭。

    祖母轻轻咳嗽了两声,自嘀咕了一句,“哎,你们这群孩子若能教哀家少操心些,便是让哀家能安心养病了。元曼丫头,尤其是你,成天爱胡闹的,女儿家家比你弟弟还顽劣。也不怕,将来到了该嫁人的年岁了,没人愿意娶你这么个泼皮丫头。”

    祖母一番话,将元曼逗得眉头乌云退却了些,小丫头嘴一扁,“高祖母这个倒是瞎操心上了,您看,华阳宫门口被我放了多少雁儿了,想提亲的不依旧是照旧来?丫头才不愁嫁不出去呢,丫头只愁找不得合适的。丫头心心念念只想嫁个大英雄,嫁个似父王般的盖世英雄。”

    祖母听得乐不可支,笑着捏捏元曼的鼻子,“你呀你,怕是再找不到你父王那般好的男儿了。除非呀,你再和你母妃抢去。”

    祖母随意几句话,将阁楼内所有人都逗得笑了起来。

    扶苏素来是乖巧的,即使是笑,也只是嘴唇微启,笑得甚是腼腆。

    这十来年,祖母将两个孩子养在华阳宫内,扶苏也好,元曼也好,都被祖母养得很好。元曼虽然调皮,但也只是在家人面前皮,每每有外人时,她还是很识大体的。

    “祖母,元曼嫁不嫁人都不打紧,高祖母万万要将身子养好了先。”元曼捏着祖母的手,圆圆的杏眼透出的是晶莹的泪意。她的眸子本来就黝黑发亮,在点点泪意的浸润下,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祖母浅笑着,将我的手捏了过来,和元曼和扶苏的手放到了一处,“哀家年纪大了,不服岁月都不行。是人都会老的,哀家从不担心这个,到老了谁不是一死?哀家只盼着,哀家的孩子们都好好的,都和和睦睦处着,从心里记着你们是一家,就够了。”

    祖母这话的意思,是指的我和元曼如今正闹着别扭,希望我们不要闹得太僵。

    我正色瞧着元曼,眸子里是看扶苏时一样的温柔浅笑。她察觉我的目光,灼灼的只有些闪避之意,但犹豫片刻后,亦挤出一个笑颜看着我。

    见着她不再别扭,我才岔开话题道,“祖母,她两个都很乖巧,祖母不必担心两个孩子了。倒是祖母如今正该好生养着身子,总卧床不起的,人精气神儿都要泄了。青凰从宫里拿了两株老山参来,每日早膳弄点儿放进粥里,提些神气也好。虽我知道祖母宫里也不缺这些,可青凰也实在想不到有些什么可以孝敬祖母的了。”

    “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祖母的笑意顺着纹路绵延开来,眼底眉梢收不住的是对儿孙后人的宠爱。

    元曼噙着泪望着祖母,虽不开口,可眼中的关心不比我和扶苏少。

    我心中盘算,这丫头自小被祖母带着,最服的就是祖母的教诲,我和阿政都比不得祖母教她。故而我想着,在祖母面前和元曼敞开了谈心是最好的,最起码,这丫头会沉下心听我说下去。

    只是扶苏在这儿,父母辈的恩怨到底不该让他知道。加之扶苏自幼被祖母保护得很好,有些东西,他本就不是局中人,就不该将他牵涉进来。他和元曼关系素来不错,千万不能因着我和元曼的别扭,恶了他和他姊姊的感情才是。

    “扶苏,你今日的课业做完没?听你父王说,昨日夫子又跟你父王告状了,言说你认为天下该以和为贵,不主战。要晓得,如今眼见着韩国就要被攻下了,这时候你在你父王面前说这些,你父王如何能不生气?”我佯装对扶苏发起难来。

    扶苏顿时面红耳赤,“儿臣莽撞了。敢问母妃,也和父王想法一样吗?”

    我点点头,“天下之势,如今虽是七分,可眼见着我大秦渐强盛,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你这时事政局如何比母妃还看不透彻?天色尚早,你且再去温习会儿功课去,母妃和元曼再陪陪你高祖母。”

    扶苏叹息一声,小小的人儿眉头微蹙,忧虑姿态毕露。

    他嗟叹罢,才跟我和祖母还有元曼一一辞别,才下了阁楼。

    祖母也懂我的意思,听着扶苏的脚步远了,才正色盯着我道,“你今儿早早的便来了一遭的,缘何傍晚又来了?看着,似是因为丫头的事,怎的,娘儿两个闹别扭了?”

    扶苏走了,我也少了些顾及,才笑着望着祖母,无奈道,“祖母慧眼,什么都瞒不过祖母。只是祖母,今日之事实是有些误解在其中的,祖母不必过于担忧。”

    元曼鼻中气吭吭的,对着我的模样似是不屑一顾。

    祖母笑着捉稳了元曼的手,“青凰你处事自有分寸,哀家知道。只是这儿不是还有位小祖宗,性子倔得骡子马都拉不动分毫,你说,哀家如何能不操心。”

    我笑着当着祖母的面儿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是这其中别扭的姿态,我减轻了许多,更是把阿政打了元曼的事故省却了。

    当讲不当讲的,我都拿捏好了分寸。元曼好面子,太拂了她面子的事儿我便隐去了,加之祖母如今病着,也不好拿太刺激的事儿来扰她。

    听罢我的叙述,祖母只是轻笑两声,“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元曼丫头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另有其人,被骗了十多年多少心中有些介怀了。只是这小人的谗言,丫头你可万万不该信的,当初若没你母妃,只怕如今就没有你,更不会让你承了华阳的号。”

    她慈祥温和的笑着,将我和元曼的思绪都渐次拉回了十来年前。当年赵姬的敌对、吕不韦的搅弄朝政、阿政的力不从心、我的无奈、阿房的势微,这些景象犹如昨日之景般匆匆从我眼前掠过。至最后祖母将险些被送去赵国的元曼带回华阳宫,和扶苏同躬亲抚养在身侧,这才保住了两个孩子得以成长到如今。

    元曼听得小脸儿崩得紧紧地,只是依旧不理我。

    她若是起了疑心,必然是不会再轻易相信的,怕是接下来她会好生自己调查一番才会信的。

    我也不急于一时,终究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任何所谓的势力和实力,无足畏惧。更重要的是,此事本来就是谣言,我真正该查的是谁在这背后捣的鬼。无论是谁,居心不良也好,妄自议论宫中是非也好,都定然不能轻饶。

    听罢故事后,元曼只是破口大骂了几句赵姬,“她自己不过也是个丢人现眼的货色罢了,为人居然还这般歹毒,后来还干了那么多不要脸的事,父王怎么当初就没将她和那假阉人一起弄死了?有这样一个祖母,我都嫌丑。”

    正欲斥责,祖母却比我先瞪了元曼一样,“说的都是什么话!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祖母,你的长辈,更是你父王的母后。元曼儿,今日你所言可万万不能教你父王听见,莫不然,只怕你父王是会恼的。”

    “可她为老不尊,还不兴得旁人说她几句了?”元曼顶嘴道。

    祖母面色更加严肃几分,眉眼一竖,刹那间元曼便知道了自己说错话。于是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再不敢多半句嘴。

    在华阳宫又陪着祖母说了会儿体己话,我才匆匆回了青鸾宫内。

    赵高将祖母病重的消息告知了阿政,阿政傍晚归来时跟我着急此事,议论了一番,我与阿政才决定将精卫暂且拨回咸阳宫。她素来精通药理,照顾病人她比寒鸦姑姑在行,更比寒鸦姑姑年轻些多把子力气。

    画眉替我调查着那日是谁在宫内多舌的,原本这宫中人数众多,也不见得能将人逮出来。可也不知画眉动用了什么手段,最终将可疑之人锁定在了宫中六名婢子身上,拿来了青鸾宫。

    晌午过后不多时,这六名婢子被捉来,都不是什么熟面孔,生得很,也都不是正经的哪个宫里当差的,多是些干散碎活儿的宫娥。

    将这几人捉来之后,我当即便派人去将元曼接来了青鸾宫内,这丫头听说捉着了那日瞎编的婢子,急啄啄的也就赶了过来,当即便拎出两个一直低眉顺眼的婢女。

    还不待我发话,两个宫娥便头磕得直响的告起了饶,“夫人饶命,公主饶命。婢嘴贱了胡乱议论的,婢不是有意揣测夫人的!”

    元曼冷笑着,蹲在其中那个哆嗦得厉害的婢子面前,长长的指甲顿时就抵上了那婢子的脸,“那日你们说的什么,今日大可再说一起。本公主想知道,你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是否又有真凭实据,可以证明你说的话。莫不然,本公主素来是喜欢划花人脸的,刮花了你的脸,再将你五马分尸了丢去喂野狗,本公主才觉得解气。”

    那哆嗦得厉害的婢子顿时便唬得颤得更厉害了,磕头磕得更脆,“公主饶命,公主饶命。这一切都是兰儿跟婢说的,婢什么都不知道,婢只是跟着附和了两句。”

    那被称作兰儿的婢子,恶狠狠的回瞪了她一眼,蛮横着也不答话。

    元曼微微抬起下颌,“哦?都是她说的啊?”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是俨然有一副刽子手的狠戾劲儿,瞬间闪到那兰儿面前,“她说是你说的,你若能证实你的话,找出个证据,本公主兴致好了,说不定能饶你不死,顶多割了你的舌头而已。”

    然,那兰儿却猛然怔怔的,狠狠咽了口口水,睁圆了眼睛死死瞪住元曼。

    下一刻,兰儿的嘴角溢出满口鲜血,喉头堵住哽着,暴死于元曼面前。惊得元曼慌张得往后一坐,坐在地上,半响,才无助而慌张的唤道,“母妃,她……她死了!她咬舌自尽了!”

    天边的火烧云被这血色燎得更红了几分,撕得残阳愈发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