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岁的孩子,眼神中透出的阴凉和怨毒,看着教人倍觉心惊。

    尤其,在这荒芜的甘草宫内,她如今眉眼渐渐长开神态愈发像赵阿房的情况下,凉风阵阵如阴风般刺骨。

    “元曼,你就是这般和母妃说话的吗?”在一个孩子面前,我想我大概还不必惊慌到什么手忙脚乱的地步。

    况且,阿房的故事,迟早都是会让元曼知道的。如今她会跑来这甘草宫,不过是将此事提前引发了。不过她不会无端端的跑到甘草宫来,她会骤然如此怨毒恼怒,定然是有人做了错的引导。

    这甘草宫内的宫娥彩女常换,老一辈儿留下的宫人又不多,加之知道阿房的事的人便更少,还要在元曼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数极少,想来排查也好排查。

    这事儿会给元曼说的,最有可能的就是芈青萝了,可也不能忽略杜鹃或是赵芡说漏了嘴的情况。

    嬴元曼的喉咙里发出呵呵冷笑,带着三分质问七分戏谑的语气,“母妃?本宫的母妃,不应该是赵氏阿房女吗?什么时候变成大秦高高在上的华阳太后的孙女芈青凰了?这甘草宫如此破败狭小,不就是因为这宫内住着的是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更没有权势的赵国乡野女子吗?”

    她连连发问,咄咄逼人的语态,虽我与她走得近了瞧她,可我知道她此刻必然是怒火烧身的姿态。

    我叹息一声,“阿房是你的母妃,我更是你的母妃。孩子,从前瞒着你,是因为你尚且年岁还小,有些事不该那么早告诉你的,就不能那么早告诉你。如今你年纪大了,有了能明辨是非的能力,对于此事,母妃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全部告诉你。”

    凉风卷过甘草宫内,枯萎的野草及膝般茂盛,驳杂着看着都觉得闹心。蛛网和灰尘粘连着窗子和走廊,这甘草宫内,满满的都是难以掩蔽的颓圮破败。

    嬴元曼就站在那蛛网和破窗下,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扬起一席灰尘。她这待人待物的模样,倒是和我有几分相似的。“信你?当年若不是太轻信于你,本宫的母妃就不会那般惨死!呵,与其在这儿听你信口雌黄,我不如去找父王当面对质。至少,父王不会骗我。”

    这小丫头片子,倒还很机灵,对我的居然如此防备。不过,即便是找去阿政身侧,我也是不怕的。对阿房,我自问问心无愧。

    “且慢。”我唤住了已走到我身前的元曼,“元曼儿,此刻你当着母妃的面说出这些大不敬的话来,只因你是孩子,还不是那么明辨是非,母妃不怪你。但你今日对母妃不善言行,且不可再在你父王面前表露才是,叫你父王听见,你父王可会生气的。”

    对着元曼,我依旧是温和的笑着,这孩子聪明,即算是旁人骗了她,我相信她也是很快就能觉悟过来的。

    她嘴角勾起一抹斜笑,似是十分不屑姿态,“栖桐夫人这是在好意提醒我什么吗?还是说,夫人是怕本宫去找了父王追究起当年旧事,在做无谓而又徒劳的拖延时间?”

    说着,她缓缓地绕过我身前,站在甘草宫外,又冷声笑道,“还是说,本宫若是不听话至你觉得不可控了,你就会像当年杀了嬴自臻嬴自挚那两个孩童一样,直接弄死本宫?”

    小家伙人儿不大,心眼倒是比谁都多。

    我注意到的是,这下家伙身在甘草宫内的时候,可是一直隐忍着不说这话的,直至身子出了甘草宫,现于众人面前,才敢堂而皇之的大放厥词。她这是怕我避开众人的视线,偷偷的在甘草宫内将她弄死了,神不知鬼不觉的,更是连个证人都没有。如今站到了甘草宫门口,轿夫那么多,她便不再怕我会私下置她于死地了。

    我嗤笑着,“母妃从没想过弄死元曼儿,不过元曼儿这般无赖母妃,待会儿去了你父王面前,你莫要后悔就是。”

    嬴元曼脑袋一歪,“谁后悔谁是小狗。”

    见着她一脸天真模样,我也不恼,本想牵着她去寻阿政的,可谁知手还没往她的手边伸过去,小家伙就颇为自傲的将自己手背到了背后。

    我嗤嗤笑着,领着她便往阿政的书房去了。

    这时刻,阿政大抵是在看自己的闲书,不会打扰到他政务。

    领着元曼进殿内时,元曼颇为委屈姿态,就低低的唤了声“父王”,扑进了阿政的怀里。

    阿政将手中竹简搁在桌上,“哎。元曼儿今日怎么寻到这里来了?”说着,将孩子搂在怀中。

    元曼撒着娇,“就不兴得我来寻父王玩吗?”

    “你扶苏弟弟才回了宫,今日也不是休沐日,你来宫里又是闹你母妃去了罢?”阿政说着,宠溺的捏了捏元曼的面颊。

    嬴元曼嘴一扁,张口便道,“谁是我母妃,我的母妃不是应该姓赵吗?我的母妃不是早在多年前就死了吗?不是在多年前就被这个唤作芈青凰的女人害死了吗?”

    闻言,阿政的面色陡然一变,我倒是十分安然坦诚的模样。

    “元曼,这话是谁教你的?”阿政黑着脸问道。

    芈青萝见着阿政脸色不对,麻溜的从阿政身上下了来,小脸儿别过去,也不敢瞧着阿政和我,“父王且别问是谁告知儿臣的,父王只要告诉儿臣,儿臣说的是否都是真的。”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有天没日的小丫头,竟然也学着在阿政面前用起了敬语。

    阿政顿然敛起了往日对着元曼时嘻嘻哈哈的笑脸,展现出的是为父者该有的威仪。他冷哼着,“谁在这儿编派的瞎话,真真假假的,来误导你了?你倒是也肯去信他。这么些年,元曼儿,你在华阳宫,都学了什么去了?”

    嬴元曼的面上微微有一丝吃惊的表情,“儿臣的母妃,当年是父王最爱的妃子,怎的,父王如今就将儿臣的母妃忘了,对这个女人痴情起来了吗?”

    阿政勃然大怒,巴掌扬起来,眼看着就要掴到元曼的面上去。这孩子素来记仇,敢爱敢恨的,我担忧如此一闹,将来她必然会记恨她父王,手疾的先将阿政的手挡了下来。

    我拉着阿政的衣袖,对他摇摇头,“孩子还小,不该责罚,她需要教,那就好好的教,莫让外头的流言蜚语给她教坏了才是。否则,不就叫那挑拨离间之人当真如了意?”

    阿政望着我,眼神微微有些愧疚。但旋即只是叹息了一声,将元曼强行拉至自己怀中,抱着元曼,神态有些疲惫。

    听我说到挑拨离间,嬴元曼登时便瞪了我一眼。

    阿政叹息着,捏着元曼的手,道,“元曼儿,你知道你名字的由来吗?元,乃起始之意,源自于我初见她时的美好。”他的眸子微微有些发红,但并没有泪迹,“你说的有一点没错,你的母妃唤作赵阿房,她是赵国一名乡野女子,但也是个质朴、善良又平凡的女子。”

    听到阿政谈及她未谋面的母亲,元曼面上泛起点点好奇,她认真倾听着,此番却是无暇再与我瞪眼了。

    “她的好,父王如今都记得,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可她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历历在目,就在昨日般清晰。”说着,阿政的面上泛起一丝浅浅笑意,“可那时的秦王太年轻,只是个没有任何权势在手的帝王。很多他想保护的东西,他都无能为力。”

    白驹过隙,那时青涩的帝王,如今俨然有了雄霸天下的威武模样。谁能想到,十多年前,他甚至是个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傀儡帝王呢?

    阿政呵呵的笑着,“那时的秦王混账得很,可比你这小妮子还能使坏心眼儿多了,为了保护那个唤作赵阿房的女子,还威胁青凰,让她与阿房同生死。你瞧,你父王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比你还混蛋无赖?”

    嬴元曼的脸色是将信将疑,但也一直缄默着,不答话。阿政的打趣儿她也似没听见般,闭口不答。

    “她的确是被人害死的,可是害死她的那个人,不是青凰。害死她的那个人,父王不能告诉你是谁,因为那个人对父王也很重要,父王不希望你记恨她。”阿政指的是赵姬,即使他犟着脾气不愿再与赵姬亲近,到底血浓于水,他还是不希望孩子去记恨自己亲人。“相反的,你母妃生你的时候难产,若不是你母妃护着你,那是父王的势弱,只怕是保不住你,会让你被送去赵国做质子,体验和父王年幼时一样的苦楚了。”

    听到这里,嬴元曼却是再不愿相信,她甩开阿政的手,眼神冷冷看着阿政,怨毒的瞥了我一眼。

    “父王,你果然是爱这个女人爱得已经忘记我的母妃了。”嬴元曼冷笑着,“父王,我不信你,我更不信她!就算父王你再怎么为这个女人开脱,就凭着她不择手段杀了紫苏一事,儿臣就觉得,她太恶毒不可信!您说当年母妃是被人害死的,不是她害死的,还说儿臣是被她救下来的,我看父王您是被她迷得七荤八素了,被她蒙蔽了眼,您怎么就知道不是这女人害死了母妃然后栽赃给旁人的呢?”

    这小丫头虽不甚懂事,可牙尖嘴利的,确实厉害。

    这一回,我来不及拦着阿政的手,只听见一声脆响,嬴元曼便被掴得嘴角淌下一丝血迹来。

    这巴掌打下去,阿政的手都颤抖了起来,他颇有些后悔的望着自己的手,默声而愤怒。

    嬴元曼倒吸了口凉气,拽着衣袖揩去嘴角血迹,但见她冷冷盯着血迹干笑两声,扭头便跑了出去。

    “元曼!元曼!”阿政站起身来追了两步。他从来都是最疼元曼的,这小丫头从小又学得极为乖巧,最能讨他欢心。打在元曼身上,疼该是疼在他自己心上罢!

    我看着这闹得僵的父女,心知祸从我身上起,当即叹息一声,追了出去。她身侧连茵陈都不见,今日必然是发生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不然何至闹得这般无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