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青萝的哭声尚且不算悲怆,但是嬴高的哭声却是教人十分揪心的。

    祖母的面色很差,芈青萝死死拽着祖母有些不情愿的手,“祖母,青萝不懂事,太过任性。可祖母不能因着青萝任性过一次,就永远无法原谅青萝了不是?您和大王都一样,对青凰姊姊那般偏袒爱护,对我却无半分怜悯。就说说高儿吧,高儿这名字怎么来的,祖母岂能不知?”

    她擤着鼻涕,“这侮辱这么大,已经足够青萝羞耻一辈子,祖母还嫌不够吗?是否,你们不将青萝嫌死了就不安心了?青萝今日前来,为的只是瞧祖母一眼,盼着祖母能够好好的。祖母虽待青萝无情,但到底祖母也将青萝拉扯大,比青萝那生而不养的父母好了不知道哪儿去了。青萝惦念着祖母的好,难道,祖母在此时,都还不愿让青萝来陪陪祖母吗?”

    她哭着,再未开口,哭声却也敛不住。

    半响,祖母才僵僵的抽回手来,将手复又拢回锦衾中,别过脸去,低喃道,“你且先出去罢,带着公子先出去。哀家如今不想多看你,哀家此刻只想同青凰说会儿话。”

    芈青萝面色一怔,原本悲怆的姿态瞬间颓然,忽闻她痴痴地笑了两声,甚至都未再喏一句,便牵着嬴高跌跌撞撞出了阁楼。

    华阳宫内静悄悄的,可这静谧并未让人感觉安心,只是徒惹人心慌罢了。

    目送着她和嬴高下楼的声音渐弱了,祖母才叹息道,“,她想改嫁嫁个什么人不好,生生的将自己算计进咸阳宫内。以为那是个什么好地方,却不想不过是将自己推上绝路罢了。”

    我听着祖母的感慨,并未接话。

    祖母只晓得芈青萝将自己强行塞入了咸阳宫,可她不知道的是,芈青萝为了将我从咸阳宫的位置上挤下去,花了多少手段和心思。若不是阿政对她从小的所作所为也有所了解,想必便很容易要落了芈青萝的套儿的。

    祖母叹息着,手又从被子里探出来,握着我的手呢喃道,“青凰,青萝这丫头虽然不懂事,可她也算个可怜人。看她面相,想必也不是什么肯安分的人,在咸阳宫想必亦没少犯浑,可再怎么浑,也是你的妹子,你们也是姊妹是一家人。如若她将来真的再犯了什么罪不可恕的大错,青凰,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好歹给她留条生路。”

    “可是祖母……”芈青萝这般心狠之人,连自己亲生孩子都舍得下杀手,更是借此来威胁陷害于我,对于这般狠毒之辈,我是真的觉得但凡事发,我必然无法做到饶恕。

    “青凰!”祖母的声音顿然有几分严厉,“是否如今我老了,你便连我的话都不再听了?”

    我忍住心中委屈,哽着嗓子,低声回答道,“青凰不敢。”

    祖母凉凉的笑了两声,“这,权且算是我对她最后的一次庇护,做到如此,也算我对她仁至义尽了罢。青凰,我老了,看这模样用不了多久我便能去见安国君了。”说着,祖母的言语中居然透出几分安慰,“挺好的,我这辈子没白过,亦算对得起安国君。再见安国君,我能告诉他,我将他的后辈培养得很好。”

    祖母的笑很爽朗,可在我听来,却是让人心内揪揪的。

    华阳夫人,爱了安国君一辈子的华阳夫人,被安国君宠了一辈子的华阳夫人。没了安国君,留下个华阳太后,二十年后临入黄土,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只是这一辈子都对得起安国君。

    我想到了阿政,不知将来,我与他哪一个会先入了黄土。且不论是哪一个留在这世上的日子更久远,在百年之后,生者对逝者的惦念情感,若然能如祖母待安国君的情分般,都为大善。

    祖母嗟叹一声,低喃道,“青萝可怜,双胞子虽未能给她养老送终,到底还有个懂事的公子再陪伴她。”祖母苦笑着,“她再可怜,到底是她越矩在先,可她依旧不知足,太渴求着旁人对她多看一眼、多好一些,但这世上又怎会有这么多无缘无故的多一点呢?人呐,莫要太不知足。罢罢罢,且随她去罢,我是再多管不了她了。”

    听着祖母说她未能有双胞子养老送终,我是多想告诉祖母,那孩子并非都是我杀害的。可再听祖母后半段,我却也不忍心道破了。

    祖母累了,不宜再多操劳。况,阿政在此事上并未追究我。今后我且多小心些她就是,暂不翻这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去。

    “祖母还好着呢,莫因着这么点小伤小病的就觉着自己不大好了,祖母,将来扶苏儿可还是等着祖母给他主持大婚的,怎么随口再说自己不好呢?”我嗦了嗦鼻子,将话儿岔开了来,尽量将祖母往开心的事儿上引。

    祖母无力的笑着,笑声都有些喑哑,不如从前的中气儿足,“你和扶苏儿有这心思,祖母却是再难有这力气了。青凰,祖母的身子,祖母自己清楚。从去岁中秋之后就落下的病根,想来很难再大好了。去岁过年这么冻僵僵的,且算是勉勉强强捱过了,可今年,就真的难说了……”

    祖母说着生死大事,却是无比的平静,仿佛早已将此看淡。

    我鼻子一酸,难得的又在祖母面前撒了一回娇,“祖母,您又说起不好听的来了,总会好的。”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才继续道,“你我祖孙叙话也差不多了,去将青萝叫来罢。如今这病怏怏的身子且容易困乏,再和她絮叨两句,我就该歇下了。”

    “好。”我点点头,再开门时,却见寒鸦姑姑端了药进来。

    不待我开口唤芈青萝,寒鸦姑姑便道,“青良人方才抹了眼泪出去,就离开华阳宫了。”

    祖母皱着眉,“哦……这样?”不待她语气纠结完,寒鸦姑姑便捧着药去伺候祖母服药了。

    我定定的守在祖母身侧,陪着她嘀咕着家常,看着她用了药后昏昏欲睡了,才出门来,小心翼翼带关了门子,将寒鸦姑姑拉到一侧去。

    “姑姑,祖母当真从去岁中秋就病着了?”我问道。

    寒鸦姑姑点点头,如实告知道,“太后娘娘倔,不愿告知后辈,让夫人和大王担心,便一直让咱们当奴才的闭口不提。身子好些的时候,就总是起来去公主和公子那儿走走,也没敢让两个孩子瞧出大的不对劲儿来。只是过了年后,许是年节太过劳累,这才有些撑不住,日日卧在床上难得动弹。”

    我叹息着,“听闻祖母如今需以人参吊命,我听着只觉心内难安。”

    “人老了,常吃点儿参旺旺阳气总是差不了的。夫人也莫担心这么多就是,您看太后娘娘如今不也还能和夫人有说有笑吗?”寒鸦姑姑如是宽慰道。

    我苦笑两声,不再追问下去。

    祖母的确老了许多,我亦记不起她是从何时开始,竟有了满头麻发。可我记得,当初我嫁进咸阳宫前,陪在祖母身侧的时候,她满头乌青的发是极好看的。

    到底,岁月催人老……

    从华阳宫忧心忡忡的回了咸阳宫内,我琢磨着年内进贡的老山参总是有几株上好的,不怕用着药了,且拿去给祖母用着。故而我也未直接回青鸾宫内,且直接往御医馆走去。

    途经这很少再走的一路,变化诚然不大,看心内却骤然不安起来。

    御医馆挨着甘草宫挨得近,当年阿房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偏殿女子时,我没少往这甘草宫内走动。这一路也算是十分熟稔的,缘何就是这般让人心慌呢?

    行至甘草宫门口,我禁不住多瞧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我分明的看见,甘草宫上的锁不见了!

    无缘无故的,锁不会自己跑,瞧着这宫墙上的墙头草如此盛,想必这儿是常年无人打扫的,更不会有人常常进去往来其中。锁忽然不见,定然是有人进去了。

    我的心骤然突突忐忑起来,我从来不会莫名其妙的心慌,怕是这甘草宫内当真进去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步子情不自禁的凝滞住,我唤停了轿子,下到甘草宫门口来,那门把手上落满了灰尘,纤细着的一双小手的手印,分明的告知着众人,进去甘草宫的,是个孩子。

    心内一抽,我猛然推开甘草宫门,果然见一个小小的背影婷婷立于其中。她如今有了几分大人模样,心智又极为早熟,这呆滞着不回头的背影,和当年的阿房竟那么相似。

    “元曼!”我禁不住失控的唤道。

    她悠悠的转过身来,再看我时,眸子却是无比的冷漠,再没了今早进青鸾宫时,那扑棱棱的如雀子般的欢喜姿态。

    明明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可她的眼神,却冷漠得叫人心颤,“谁允许你唤本宫元曼的?这般亲昵的称谓,不是只有自己母妃能这么唤自己孩子的吗?你是什么东西?你应该唤本宫华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