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今年多国丧,这国丧,我想过许多人,想过我自己、想过阿政、想过华阳太后,甚至连嬴端,我都有想过。唯独不曾想过的,是夏太后。

    我与她交情虽然不深,但到底相识一场,她对我这个后生又颇为怜惜。加之她走的时候,惦念着的都是我和阿政能好好过,如今她撒手西去,我又如何能不痛心?

    夏太后的死讯很快在咸阳传开来,华阳宫的祖母亦收到了消息,虽她二人生前并不见多和,祖母却也心情沉重的来了,好歹,也算姊妹一场。

    避无可避的,赵姬自然也是需要披麻戴孝来哀悼夏太后的,不情愿也须来。虽她不大看得起这个婆婆,到底做样子也该做做。

    满室之内,最为悲恸的想来就是阿政了。夏太后身边两个常用的老妪也披了一袭缟素,悲悲切切,哭得哑了嗓子,眼泪都干了,只剩神态里无尽的苍凉。

    除却夏太后咽气的那一刻,阿政哭得似个无助的幼兽,之后,他再未哭过,乃至一滴眼泪都没有。有的,只是眼神里无尽的空洞,我已然分不清那是他目盲,还是他丢了心魂。

    得知丧讯后,祖母早早的便来了,叹息着只说了句,“罢罢罢,都走了,留我这老骨头不知还能折腾多少年。”

    因着夏太后薨了的当夜,天空阴沉沉降了场雪,晨起时芫青宫内满院的白,被这厚厚的棉雪渲得更刺眼了几分。冰梭梭的冬日,也将这芫青宫的哭声渗得愈加清气。

    阿政一直跪在灵堂里,旁人怎么劝也劝不起,精卫见状直叹气,提醒着我是否要好生去劝劝阿政,本他就患有眼翳,如今这般闹下去,岂非要废了眼睛?我却是摇摇头,只道他心伤难得发泄,借此卸除自身难过也好。

    我晓得他和夏太后感情深厚,却也低估了他们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他将自己内心最柔软藏得太坚实,旁人总是很难窥测的。

    夏太后在这朝政中,从未占过半分地位,可她自始至终对于阿政的疼爱却是没少过半分的,除却亲情上的呵护,权势而言,却是给不了毫厘。如此,她对于阿政,完完全全的是出于祖孙间的疼惜,不搀任何驳杂。比之华阳太后,阿政对华阳太后,更多的不是亲情,而是出于孝悌和礼义,更是紧紧交缠的利益。

    至此,我似乎也明白了些,阿政对于阿房为何那般上心:到底,阿房于他,是完全无杂念的罢?而我,多多少少有些不纯粹了……即使我对他的感情比阿房有之更甚,可我二人的纠葛,终究不简单。

    想到此处,我莫名有些心伤,颇有几分心虚的跪在他身侧,似怕失去他一般,轻轻悄悄的往他身边挪了挪。他的手依旧冰凉,凉得快和外头的冰疙瘩无异了。

    “阿政,”我试探性的唤了他一声,“你且小心自己身子,莫伤了眼睛!”我提醒着他。

    他动了动唇,却未发出声音来,复又清了清嗓子,才喑哑道,“政,知道……容政再难过片刻,政就去休息。”

    我点头,赵胥来报嬴端来了,我才起了身。

    嬴端今日脸色颇有几分煞白,敷了一层面粉,也掩饰不了她神色的苍凉,她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眸子里覆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氤氲水汽,捂着腹颇为难受模样。

    我是个女人家,不难看出她此刻是来了月信,故而上前劝她道,“端妹妹身子不好就去歇息罢,心意到了就够了。况,你这身子不方便,冲撞了亡灵也不好。”

    嬴端面色虽痛苦,听见我唤她一声端妹妹,到底是牵强笑了,“栖桐姊姊,妹妹没旁的想法,昨日本以为大王凉薄,尔后才晓得是太后娘娘殁了。无奈身子又不干净,不敢轻易冲撞,这才迟迟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的。”

    她的心思,我倒也能体谅,她思忖了一番,才道,“妹妹这就不进去了,在这门外给太后娘娘跪一回便罢了,姊姊且先回去罢,外头冷。”

    我点点头,但见她在门口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却又直直的跪着不愿起身了。

    “端妹妹礼数到了就行了,切莫伤了自己身子。”我劝她道。

    嬴端的眸子幽幽的瞧着阿政,语调有些心疼,“姊姊不必管妹妹了,妹妹不过看大王难受,亦跟着心窝子怼得慌,妹妹在门口跪一会子就回去了,姊姊莫冻着了,还是进去伺候大王罢!”

    我叹息一声,思量着左右嬴端连暖炉都没带一个,想着拿个暖的来给她捂捂也是好的,便起身回屋去找个炉子添炭了。绕过灵堂准备去送暖炉给嬴端,眼瞧着赵姬进了来。

    赵姬姗姗来迟,翩翩跹跹的身子却是浮肿了些的。不消多说也猜得到,是那孩子生了下来,身子骨儿臃肿了些,连带着面容亦丰腴了不少。

    尤记当初那一袭羽舞,曼妙身姿如娥袅袅之姿,如今,却是再没了那时的风情,更多了几番寻常人妇的韵味。

    对着这么一位长辈,我却是打从心底的尊重不起来的,除却该有的礼数,旁的再无任何话说。她如今又有了子嗣,与阿政的关系愈加淡淡,不似从前那般,虽是让人厌烦的关心,到底也是出于真心的关怀不似?

    按照常理,她身着麻衣头戴素白,跪在阿政身侧,面容悲戚戚假哭了一回,诉说着夏太后多么多么好、多么真心疼惜她,硬生生的也挤了两滴泪。

    阿政还是木讷讷的模样,空洞着眼神,如此,倒也瞧不出他的眼疾,只是无喜无悲的模样莫名叫人揪心。赵姬清了清嗓子,也不抬眸正眼瞧一回阿政,喃喃似自语般问道,“政儿,许久不见,你愈发清瘦了。”

    阿政却是不爱搭理赵姬的模样,呆呆的,“嗯”了一声,再无旁话。

    赵姬觉着有些尴尬,复又问了句,“近来可还好?国事要紧,却也别累坏了身子才好。母后无用,不如相国般能干,莫不然也能替政儿分忧才是。”

    “嗯。”阿政还是单单就这一音。

    “政儿,莫太悲戚了,易伤了身子……”赵姬脸色有些挂不住了。

    “嗯。”阿政厚重低沉的嗓音,依旧干冷得紧。

    我见形势不妙,如此下去总该被赵姬看出些什么,故而请了赵姬先去里屋坐了一回,替阿政表述了几番近日状况,才算罢了。

    出来时,赵姬不知怎的注意到了门外跪着的嬴端,算算时辰,嬴端少说也跪了小半个时辰。赵姬指了指嬴端,问道,“哀家没记错,这孩子该是赵国夫人罢?为何在外头跪着,也不进来?大雪地里的,可别叫人冻坏了身子。”

    我适才想起手里的暖炉,将暖炉拿了出来,道,“端妹妹身子不方便,故而只得在外头跪了一回,略表礼数了。方才准备去送暖炉给端妹妹的,太后娘娘来了,青凰便也忘却了这回事。”

    “倒是凰儿糊涂了,耽搁坏了女孩儿家身子,终归不好。”赵姬此刻倒是同情心泛滥得紧,径直从我手中拿了暖炉,“哀家去看看那傻丫头去,凰儿你去陪陪政儿罢!”

    我虽不放心赵姬会同嬴端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可到底赵姬是长辈,我也管不到她,故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白雪皑皑的,嬴端跪在门外雪地里,模样的确也可怜得紧。

    远远地瞥见赵姬送了暖炉给嬴端,嬴端在赵姬的搀扶下起了身,两人又把手在外言谈了一回,瞧着还颇有些话聊的模样,好生耳语了许久,嬴端才回去。

    如此冷清到了夜里,孙叙寻来芫青宫又替阿政看了一回眼睛,说总不见好要回去查查古籍也好,况,听说他的长子腿脚好些了,他也想回去看看。

    左右这几日丧事,赵姬时时在这儿,也不方便给阿政看眼睛,阿政眼翳了这许久,也不差这几日的护理,我便允了孙叙的告假,且让他回去了。不过,临了,我未忘记叮嘱王翦去替我看着孙叙的动静。

    一切待夏太后的丧事了了,我和阿政送了送灵的队伍出了咸阳宫三里,再折返回来,吃累得紧,我才撑着疲乏的身子回了青鸾宫欲好生歇息一回。

    孰料,回了青鸾宫,等着我的不是暖炉香榻,却是相谈甚欢的嬴端与赵姬。我暗自纳罕这两人何时搅到了一堆时,赵姬却冲我招了招手,温声道,“凰儿,你且过来。”

    我作乖乖模样答应着过去赵姬身侧,如往常般坐在她身旁,赵姬握了我的手,只道,“凰儿比从前更清瘦了,想来是累坏了。”

    我浅浅笑了笑,敷衍道,“凰儿还是老样子,太后心疼才觉着凰儿瘦了。”

    赵姬瞧了眼嬴端,继续道,“哀家这两日与端儿相处倒也颇为合宜,端儿做事虽莽撞了些,却也是个掂得清轻重的。前些日子端儿身边那两个丫头的事,哀家也听说了,这怪不得端儿,凰儿你且莫与那小家子气性计较才是。”

    “喏,凰儿晓得的。”我虽恼赵姬一回咸阳宫便不安于宁静,却也因着辈分之差,只得生生将不满咽了回去。

    嬴端倒是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样,大冬日里的,直比那白日头还暖人些。

    “金铃那丫头到底伺候端儿一场,哀家着人薄葬了,铜铃倒是厚葬了的,她本不该丧命。”赵姬跟我言说着她的处事结果。

    我除了低头听着,也做不得什么。

    赵姬抚了抚我的手背,忽而道,“凰儿,哀家瞧着你这瘦骨嶙峋的模样,哀家当真心疼得紧。这偌大的咸阳宫,你一个人照看着,还要照顾元曼和扶苏两个小的,更有政儿需要你照拂,想来你也吃累得紧。”

    赵姬的这番关心直刮得我起了一身鸡皮刺,我被她的言语激出一阵不祥的预感,暗暗叫苦不迭之际,赵姬终是开了嗓,悠悠然道了一句,“如此,不若你好生将养将养了身子,将凤印暂且给端儿保管罢!她助你协理**,岂非善也?”

    我心下咯噔一声,抬眸,只见嬴端笑得施施然花枝招展,步摇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