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日的寒来得很早,将将过了冬至日不过数日,晨起时屋檐上便能结一层厚厚的冰棱子了。

    我伺候着阿政盥洗罢,伴着他一道过了早朝,因着赵胥在书房内伴读,我又有前两日的律法加之今日的律法都不曾篆刻完,故而阿政着我先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原,这些事也都是做得完的,只是我熬了夜,替他将厚厚的奏疏和吕不韦布置下的功课,先行整理了一番,才落下了自己的事物。

    阿政自是不知晓这些的,每每我做这些的时候,总是支了他去百灵处落脚。

    说起来,阿政眼翳一事瞒得可算巧,他日日在我这青鸾宫内进出,连带着在宫内的赵芡都不曾发觉他的不对劲儿。除却我们几个知晓的,再不曾让旁人来窥探出半分虚假过。

    回了青鸾宫,左右我忙不过来,便唤了百灵和精卫杜鹃三个,一道替我篆刻起书文来。

    精卫这厮寻常总是最勤勉的,今日好生唤了两回,都磨磨蹭蹭的不曾过来。许久,只待我唤第三遍,精卫才端着一锦盒和一杯水,抿唇笑着送至我眼前,“此乃毓麟珠,是调理身子用的。大王今日晨起时吩咐我,言说夫人身子瘦弱得慌,该好生调理一下了。咸阳宫近年子孙脉薄弱得紧,大王可还盼着夫人养好了身子,再替大王生个胖娃娃呢。”

    闻言,我羞得脸色大红,难怪昨日阿政支支吾吾的问着我,扶苏儿不在身侧陪伴,可会孤单。

    我浅浅笑了笑,接过精卫送来的毓麟珠,就着温水吞服了。

    精卫收拾了茶盏,才忍不住嗔怪了几句,“说起来,夫人的身子也一直不大好,太后当初安排我在夫人身边,就是希望我能好生照顾夫人的,可我却一直没能帮夫人调理好身子,却是罪过了。”

    “这哪能怪你,许,是因我幼时身子便不好,落下了长久的病根罢!”我随口答道。

    精卫拿着刻刀,咬了咬唇,思忖道,“夫人先前都能有扶苏儿,按理说,如今大王日日的宿在青鸾宫,再想有孕也不是难事的,怎的就是不见夫人怀孕呢?到底,是因身子太弱了的缘故,宫内淤塞,才导致迟迟不能怀上孩子罢。”说着,精卫叹息了声,“这青鸾宫,如若没有经历先前那一遭,此时也该多个孩子罢,也多些欢声笑语。”

    我默了默,却没能接上话茬。

    我晓得,精卫指的是赵芡,那也是个苦命丫头,如若不是被嬴端害了,如今她也该有个孩子在怀中捂着的。

    可终究,叹息也只能是叹息罢了。我虽有心替芡儿那丫头报复嬴端,到底眼下还不是时机。朝局动荡,我顾着阿政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这咸阳宫的**,哪里还能让我再分心呢?

    杜鹃见着眼下烦闷,将前些日子天气好时做的塔香又焚了两顶,欢欢喜喜的落座于我身侧,一边刻着无聊的律法,一边则讲述着今年的塔香和线香做得多好。

    外头冰棱伫立,屋内却是暖香满堂,四个女子坐于一桌篆刻着书文,我不经意的跟精卫调笑了句,“精卫,算一算日子,你也不小了,总念叨着我再给大王诞一子,你又何时准备为人妇呢?”

    精卫登时面色大窘,以为我说的是让她为大王侍寝,怔怔的竟有几分难过与窘迫之态。

    她赧赧的动了动唇,似是十分乖巧温顺模样,眉眼低垂着,“婢不知年岁如何,但凡夫人觉得需要,夫人且安排就是。”

    杜鹃瞧出精卫面色的不对,刻刀在手里都木了几分,百灵亦是颇有些费解的望着精卫,众人皆噤声不敢言语。

    精卫煞白了脸色,模样委屈得紧,我深知这丫头素来有什么苦楚事也不会说出来,连带难过神色都很少会流露出来,如今露出这般惨兮兮的模样,可见她是当真伤心了。

    我清了清嗓子,只做顽笑态,“我在咸阳许了钱桀一方家室,只待他将王翦教出来了,便可让他驻扎咸阳了。说起来,钱桀家中倒是缺个能主事的妻,你们说说,钱桀那般桀骜放荡之辈,除却我们精卫,还有谁能压得住他呢?”

    听出来我是在故意打趣她,精卫煞白的面色瞬间如老酒上头,熏红着不好意思的瞧了众人一眼,“他且寻他的家室去,扯上我作甚?”

    “,话可不能这么说,精卫,我可是将你许给钱桀了呢,莫非你要让我言而无信?”我说着,索性畅快的笑了起来。

    精卫羞恼得当下便将刻刀竹简丢开来,抹了一把滚烫的脸,“好啊,夫人,合着您是将我卖了,如今不过知会我一声呢!夫人如今当真是愈发的没个正形了,想来是同钱桀那登徒子给学坏了!”

    杜鹃心知我们是在调笑,又听我和精卫不止一次提过钱桀此人,故而只笑道,“听听,精卫这厢倒是唤起人家登徒子来了,若非他不是对精卫不正经了,你又怎的会称人家登徒子呢?想来,管事奶奶也是遇着无法下手的棘茬儿了,栽在这钱桀手上了罢!”

    闻言,我和百灵早笑作一团,再不得利索做事。

    精卫则飞红了面色,索性蹬腿起开身了,“好啊,你们便合着伙儿来作弄我罢,我不同你们做事了,我找芡长使闲话去,你们且慢慢玩!”一边说着,精卫起身便往外头奔去。

    然,她没看门口的路,径直便撞上了一堵肉墙,只闻对方“哎哟”的叫唤了一声,紧接着便是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落在精卫面颊上。

    精卫来不及细瞧对方是谁,但唬得当场便跪下了,却听来人尖酸刻薄道,“好哇,我当是谁呢,原是你这么个瞎眼奴才,狗眼掉地上了吗?就往我家夫人身上撞!”

    她说话时,分明就有几分含糊不清。

    我放下手中事物,抬了抬眸子,但见嬴端款款端庄着步伐,浅笑盈盈入了我这宫中。

    “栖桐姊姊当真好悠闲,不必陪大王了就在此刻书卷吗?”嬴端披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对我如是说道。

    而精卫,则是被那个唤作金铃的丫头掴了一掌,此刻还跪在地上没反应过来。

    她呆,我可不呆,只向杜鹃递了个颜色,杜鹃会意,便鼓着胆子去将精卫扶了起来。

    不待我发话,但闻金铃道,“栖桐夫人宫中的丫头当真愈发没规矩了呢,喧哗不算,还冲撞了我家夫人,不待我家夫人恩准她起身,她便敢起身了。”

    我被金铃一张一合的嘴吸引住,她时时卯着嘴说话的模样,自然是有几分含糊而吐词不清的。

    我只愣了片刻,转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初这金铃口无遮拦,被我唤画眉拿戒尺打了嘴,想来画眉手下得狠了点儿,径直将她牙打落了,如今说话才不得不含着一张嘴,结巴模样!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看来,金少使这嘴欠的臭毛病还是没改呢,怎的,是否要罚着再将满口牙打落了,你才开心?”

    金铃不是愚钝之人,自然急急争辩道,“我品阶比这丫头高,如何说教她不得?”可笑这一着急,牙齿便漏了风,牙中豁口也漏了出来,我身边几个婢子见了,尽数捂嘴强忍着笑。

    “她是本宫的人,你若得罪了她,便是得罪了本宫,本宫但凡心情不好时,将你丢去隐宫也是未可知的。”我冷冷道。

    眼见金铃又要吃亏,嬴端再不装模作样,铁青了脸色便对我道,“栖桐姊姊,一而再,再而三为难我的媵女,是否也有些过分了?”

    “你若和你的婢子知晓收敛些,没事不要往本宫这青鸾宫来找茬,本宫又怎会与你过意不去?”我反将话推了回去。

    “到底是我过分,还是栖桐姊姊过分了,烦请栖桐姊姊把话言明!”嬴端气势汹汹着,怒气全然向我泼了过来。

    吼完这一句,我只冷冷瞟了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到底我是这咸阳**之主,故而又退了一步,手往袖中拢了拢。

    “我如何过分,你且说说。”我十分平和之态的同嬴端说道。

    嬴端眸子里闪过几分楚楚动容之态,语气终究软了两分,“自栖桐姊姊回宫,大王便日日宿在青鸾宫了,姊姊身为咸阳**之主,到底也该顾着些宫中的其他女子不是?”

    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阿政的恩宠。

    可今时不比往日,阿政此刻正是特殊时期,他目不能视的事情,固然是愈少人知道的愈好。若然寻常,阿政专宠,我是该劝劝他的。

    今时今日,我巴不得阿政每日见的人只要那么两个就好,还不能久处,我又怎敢将他往旁人的枕边送呢?

    “大王恩宠,本宫自沐天恩还来不及感谢,怎有将夫君荣宠分割旁人之理?”我索性的便将所有小心性往自己身上揽了,冲着嬴端颇为得意的笑了笑。

    嬴端气得“你……你……”指了我半天,言说不出话语。

    而嬴端身侧一眉眼颇疾的女子,拔剑便向我而来,眼见要刺伤我之际,我仰身避过,翻身跳上桌子,将壁上挂剑摘了下来,宝剑出鞘直向嬴端脖颈间而去,嬴端哪里料到我会这么出手,僵住身子闪避不及,被我擒着动弹不得,只吓得紧闭了双眼,身躯微微颤抖,不敢言说半字。

    那女子瞪着我,双目如铜铃,恼羞成怒斥骂道,“妖女,纵你为乱朝纲,专伺恩宠,我若不除了你,我便不叫铜铃!”

    铜铃?原来是这女子唤作铜铃。我呵呵冷笑着,“你唤谁妖女呢?嘴大可再贱几分,本宫不介意让你变得和金铃一样。”

    嬴端被我擒拿着,狠狠地向铜铃瞪眼,可她却熟视无睹与我较上了劲儿。

    “呔!我可不怕你,有本事的,你便出来和我单挑一场!你若输了,不得再邀大王的专宠,你若赢了,我便不再唤你妖女!”铜铃怒目瞪着我,言语却天真得我想笑都不知从何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