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风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问出如此失礼的话罢,故而惊慌得落魄而逃。

    这可不似那个守在甘草宫时,谁都敢拦下的赵无风了!可我印象中的赵无风,并非此般胆小懦弱鼠辈。呵,如今看他这溜走的速度,我倒当真觉得从前看错了他,也可怜了我的画眉,一腔痴心却所托非人了。

    我气得跺了一回脚,方无奈回去。

    待我回去时,祖母却难得的在我房中逗孩子,桌边放了一明黄布帛裹着的方物,不知是何。

    见我进来,祖母浅浅笑了笑,放下茶盏,只道,“政儿今日来时,将凤印也带了来。我听闻万安宫那位似是与政儿彻底闹翻了,自觉请出咸阳宫,后宫一应事务,便也交付于你手中了。”

    我点点头,赵胥方才才同我说过事情的原委,故而我也没再多问。做坐在祖母身边,方摘下斗笠来,长久蒙着纱在外头的确也不甚舒服,尤其还有许久不曾沾水了,发丝都黏腻得厉害。

    “你在这儿也赖了些日子,待出了月子,还是该回咸阳宫的,如若不然,与政儿别扭闹久了,总归也是不好的。你呀,也别太倔,政儿既已给了你台阶下了,你也莫总傻站着,该下的时候顺着下才是。”

    我点点头,“青凰知了。”我无精打采的回了句,随手拆开那明黄布帛,倒是一羊脂白玉雕琢的凤玺,底座带着一层薄薄的红色印泥,暖暖的黄布帛只映得那玉也有了一层淡淡的明黄光晕,好看得很。

    这是我头一回见这凤玺,除却它暖入心的那般光泽,倒真再无别的吸引我之处。只手触上去时,微微温凉的感受,却似它本就该是我的一般,亲切得紧。

    我复又将布帛系上,让精卫替我收了下去。

    “还是迈不过去那道坎儿吗?”祖母问我道。

    我默了默,不置可否。

    祖母叹息一声,“你这臭脾气,倒是不必政儿的差。不计较时便可全然不计较,若是计较起来,当真谁都拉不回来。”

    我不想摆脸色给祖母看,因为祖母总是最疼我的,故而道,“大王确确是每日都来了,可他来了,却一句话都未曾特意对我说过,我更不知大王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是当真疼惜我了,还是迫于祖母的威压,不得不来。故而,祖母说什么我该顺着下,我倒是想,可他又何曾给过我一个好好的台阶?”

    闻言,祖母不禁乐了,“你呀……”

    只两个字,却满满都是宠溺。

    祖母拢了拢衣襟,坐正了身子,“说白了,你是想要政儿的一个态度。政儿是个嘴硬的,难得说几句暖心话。你若真想知道政儿到底如何想法,这也不难。”

    “如何个不难法?”我问道。

    祖母笑了笑,忽而指了指我身边的几个媵女,“她们四个,都是我精挑细选了来的,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帮你一把。如何就不知道怎么用呢?”

    彼时,精卫和画眉都老实在我身边候着,百灵和杜鹃在带孩子,我觊了她们一眼,一时心内滋味有些怪。

    祖母随手一指,指着精卫道,“依我看,精卫丫头就不错,最善调解人的;画眉丫头呢,最近似又和政儿走得近;那两个亦各自有各自的手段。真想知道政儿怎么想,让精卫去伺候政儿,问问政儿态度,岂不明了又省事?”

    我抬起眸子,打量了一眼四人,精卫只是红了脸低着头不言语,其他三人似不曾听到什么一般。

    视线缓缓从精卫身上转移至画眉身上,画眉本只是在瞪着远处发呆,被盯了片刻之后,方才缓过神来,和我对视上的那一瞬,她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画眉似是十分吃惊的,颇为惊慌的摇了摇头,我平静的看着她慌乱的眸子,淡淡道,“若真要派个人去伺候阿政,画眉是不二人选。”

    我的语气十分笃定,不容更改。

    画眉的泪瞬间涌上来,挤了满满一眶,错愕的跪在我身前,“夫人……太后……”

    “怎的?你不愿意?”我的声调冷冷的。

    我终究是做了一回对不住画眉的事,可我的目的,到底是出于不愿让画眉知道赵无风即将娶亲的消息,更怕她知道赵无风的无情义。如此,倒不如早早断绝了她的念想,让她安于分内才好。

    就当我自私了一次,想将画眉永远留在咸阳宫,来陪着我罢……

    内心纠结得几近成了一团乱麻,可到底,我还是装作冷酷无情模样,将画眉的将来推送入了宫廷。

    画眉忍着泪,猛然在我面前跪下,朝着我和祖母双双叩了三个响头。“夫人,太后。夫人和太后待我恩重于山,我该是倾我所有效力于夫人和太后的。可……只有情这一关,我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大王是夫人深爱的人,夫人亦是大王深爱的人,这段情,画眉插不得脚,亦不想插一脚。画眉,不愿将自己的后半生,葬送于冰冷的宫中,画眉只愿得一有情人,长相厮守,安宁一世才好。”

    闻言,祖母面上微有愠怒之色。

    不待祖母开口斥责,我将音调压得更低了,“怎的,大王是当今大秦的王,论才学学富五车,论地位放眼天下亦是无人能敌的,论财富更是无人能及,论相貌更是人中之龙,可有哪一点,你觉得配不上你?”

    画眉痛苦的跪在地上摇着头,双手撑着地,泪水滚落到指尖,隐而不发模样。

    我叹息一声,“你说想得一有情人,大王不正是这天下万千女子心中最佳的有情人?”

    闻言,画眉再禁不住,陡然跪坐下来。她模样有些颓圮,眼里饱含的,除却泪水,更有满腔不甘。

    “如此,你便替我去试试大王究竟意何如。”我浅浅一笑,起身走到她身前,伸出手,想拉她一把。

    我以为,我施以威压,画眉即算心有不甘,顶多埋怨痛哭过一阵之后,便会听话的,却没料到,她性子执拗起来,会揪着一根筋走到底。

    她恨恨然将我的手甩开,撑着地缓缓爬起来,冲着我再无半分友好之色。

    她冷笑连连,往后退着步子,精卫焦急得上前拉住画眉,欲劝说都不及开口,便被画眉推开。

    直至退到了门边,画眉才吼道,“是!大王是这天下间最好的男儿。可难不成,这天下的好男儿便只剩下大王了吗?我倒不知,他倘若真是个足够优秀的好男儿,如何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护不住,更让爱他的女子为他伤碎了心。”

    我被画眉一番话语呛得够厉害,祖母也再安定不得,冲着画眉怒斥道,“画眉,谁教你愈发胆大了的?说话当真愈发不知分寸了不是?”

    是,画眉说话是没了分寸,可我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实话。

    画眉只顶撞道,“我是不知分寸了,可我不得不说,天下好男儿千千万,并非只有大王一人。媵女虽为陪嫁之女,和物品无异,可我画眉就是不甘为物被人送来送去!画眉自觉自己高攀不起嬴氏,高攀不起芈氏,可到底夫人和太后对我有恩,从小亦将我当做亲人般养着。如若太后和夫人当真疼我,便让我任性最后一回,惯我最后一回可好?”

    言已至此,我欲拒绝,却听祖母冷笑了声,“哀家可算是听出来了,画眉这是有了心上人了,却并非政儿。不愿被人送来送去,可你别忘了,你既入了我华阳宫,当了媵女,这,便是你的命!”

    画眉杏眼圆睁,盯着太后和我,身子微微颤着,说不出话来。

    “且说,你看上的是哪家小子?若他当真是个有情义的,哀家替你做了主就是,何苦出言不逊,闹得青凰不心安?”祖母到底是过来人,即算画眉说得将我都惹怒了,她却依旧听出个中端倪来。

    画眉啜泣着,垂下头来,噤声不敢言语。

    我叹息一声,怕是终究瞒不住的。

    “怎的?真个叫你说了,你却哑巴了?”祖母颇有些戏谑的问道。

    画眉诺诺着,嗦了嗦鼻子,方细若蚊蝇的哼了声,“赵无风,是个侍郎。”

    我心内一颤,却闻祖母哂笑连连。

    画眉有些不解的抹了把泪,望着太后有些迷茫。

    祖母笑了片刻方敛住,只叹息一声,又似在嘲解般,寒鸦姑姑从怀中摸出一份请柬来,祖母只将那请柬甩到画眉眼前,“这便是你口中的有情郎?你且看看罢,他却似对你并无情意呢!”

    画眉身形一僵,颤抖着拾起地上那物来,攥着拳头一阵颤抖,方将那布帛吐开。见着上面篆写的赵无风和其他女子的名字,更有批命时,画眉再忍不住,扭头哭着奔了出去。

    我叹息一声,“原,祖母早就接到了。”

    祖母却是冷笑不断,“当真是太骄纵她了。以为赵无风就是个有情义的,却不想赵家那小子根本无意于她。倒是自作多情了。”说着,祖母瞥了一眼其余三人,只道,“我只不知,你们如今一个个的都养得这般娇了。”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却是百灵敛了敛裙,端正跪到我和太后面前,乖巧道,“百灵愿为太后和夫人担忧。”

    说罢,精卫和杜鹃亦醒过神来,接连跪下,只说愿为我和祖母担忧。

    此事罢了,我唤精卫快些去将画眉追回来,免得她在外头做些什么傻事。精卫去外头寻了一圈,都未寻到,待入了夜,众人困怠,提了灯笼都有些视物不清了,我方唤人停了,次日再找去。

    画眉不是个会自寻短见的女子,这点,我还是又把握的。她,大概是寻去赵家了罢?

    果然,次日天将将亮了,我被那早雀子们吵醒时,便见画眉已将发全然拢起,自梳成髻盘了起来,发间除却简单发饰外,更簪了朵小白花。

    我瞪大了眼,骂道,“丫头,你疯了不曾?”

    她却冲我无赖一笑,撇撇嘴角藏住苦涩,“从此,只余寡女画眉,再不嫁人,只愿长守夫人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