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宫,还是旧时的模样,只不过比旧时更少了几分人烟味儿。

    茵陈丫头欢喜得说话都不大利索了,她从前本是最敌对我的,只因听说我闯入甘草宫之后甘草宫连连出事,认定我是那个给甘草宫、给阿房带来厄运之人,故而恨极了我。可当阿房搬来青鸾宫后,她与我相处久了,反而是最黏我的,甚至于比百灵和杜鹃都黏我多几分。

    片刻后,但见紫苏缓缓微微笑着捞开了帘幔,阿房挺着大肚子从里面蹒跚而出。

    她的肚子的确大了许多,比之我,她显得笨拙了许多。今年的冬格外冷,故而阿房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愈发显得臃肿起来。

    我远远看着阿房,她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可看见我的那一瞬,她唇角微微翘了一下。

    转而,阿房的脸色冷了下来,漫不经心的模样道,“你来作甚?可是来看我死了没?还是来看我腹中子死了没?”

    她说话刻薄得很,可她却不知,她长得就太过良善,装都装不出那刻薄模样。

    我微微一笑,故作戏谑装,“是,我是来看你死了没的,我更想看你腹中胎儿落了没。啧啧,可惜,你看上去好得很,似乎是没有任何事故的,这可当真叫我有几分难过了!”

    我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阿房的反应,果然,她身子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信。随即,目光变得有些警惕起来,犹如笼中鹿般,惊厥得慌。

    我心内暗自发笑,只腹诽看你能装到几时。

    到底是偏殿,冷得慌,院子里人手不多,雪都未来得及全然扫尽。我呵了口气搓了搓手,“怎的,阿房姑娘这般没得肚量,这外头可是冷得很的呢,可是要我一直在外头候着了?”说罢,我还故意叹了声,“冷着我倒是不打紧,可若是冷着了我的孩儿,这罪责,也不知是谁来担当呢?阿房姑娘自是不必担当的,看紫苏和茵陈谁担得起这罪责。”

    语毕,茵陈和紫苏皆睁圆了眼睛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模样。

    阿房亦是惊诧不已的表情,显然对我今日表现出乎意料。半响,她只恼羞无奈骂了句,“无赖!”

    自打出生十六年,我这倒是头一遭被人骂无赖呢!无赖这词,现如今用在我头上,似乎也是合适得很,我欣然接受,颇为得意的笑着,也不顾阿房众人不曾搭理我,径自进了内屋。

    我进去了,阿房迟缓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的跟了进来,紫苏端了暖暖的茶过来,茵陈收起方才欢喜的笑颜,小心翼翼模样来添炭。

    我端着茶盅正欲暖暖身子,阿房却冷冷丢过来一句,“喝罢,只要你不怕毒死。”

    我表情微微一僵:不料她有样学样也这般快。

    且不搭理她,只看着她房内的各样布置:和从前无什么差别,只是房里多了许多琐碎物件,我甚至看见了一件做了一半的深衣,尺寸约莫是七八岁孩童的模样。

    “你做这么多作甚?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就这般着急的将衣服赶制了?”我问道。

    阿房目光有些无神,“是啊,不这般着急的做完,我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慌。”

    她这一句话说得颇为轻描淡写,可我却听着,兀自起了一身的鸡皮粒子,明明房内炭火旺盛,却不由得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说这作甚?大过节的,也不嫌不吉利。”

    她却是冷笑几声,不答我的话。

    不欲被她冰凉的情绪所感染,我只岔开话题道,“你在这甘草宫可还好?缺什么物件不曾?若是有任何不合适的,青鸾宫还是时时欢迎着你回去的。”

    “不必了,多谢夫人的好意,这儿挺好的,虽冷清了些,却没有那么多是非。半夏知我回来,也时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话,不至让我在这甘草宫寂寥。”阿房淡淡道。

    她与我说话,总归是少了曾经的那份亲昵,多了几分生疏。

    我知许多东西,她是再不会像曾经那般亲密无间的与我分享的,故而也不欲多做逗留,只将帖子从袖中掖出,置于桌面,“宫中难得一次家宴,也就这年关时节是最齐整的了。到底你有了阿政的孩子,我还是希望你能去的,你总归会有身份,可你不能让你孩子跟你般,到时候贸贸然面世,名不正言不顺。”

    阿房面色微微动容,觊了一眼帖子,唇角微微颤栗,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去与不去,都是由你决定的,”我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去。”说罢,我便起了身,“出来也有段时间了,走了这般远,困乏得很,我先回去了。年关大宴,你若能来,我想阿政会很高兴的。”

    不必多问,我知道她定然会去的。

    我满怀信心的欲打道回府,不想出了甘草宫门,却听得身后一阵急而不稳的脚步声。

    回眸,却是阿房蹒跚着臃肿的身子,在茵陈和紫苏的双双搀扶下,急急地追了出来。

    “夫人,且慢!”阿房唤了声。

    我停下脚步,在原地等她,她很快追了上来,只站在我面前,目光里终于有了曾经的宁静,“夫人,你定然不会害我的,是也?”

    这话听得我有几分好笑,却也不欲多做解释,便道,“我若想害你,早在青鸾宫我就下手了,可还能容你到现在?”

    话甫脱口,阿房再次被我惊了惊,愣在原地,再开不得口。

    我畅快的笑了几声,转身却不禁眸中有些许氤氲,只哽着嗓子笑骂了句:“傻丫头。”

    可惜,这句傻丫头,她大抵是听不见的罢?

    因着这次大多数事宜都是赵姬操劳的,我大着肚子,她也不要我打多少下手,故而我倒也清闲得很。只在青鸾宫悠闲了几日,直等到家宴傍晚,被杜鹃隆重打扮了几分,方乘着辇轿往玉和殿去。

    玉和殿大得很,家宴和平日里**一应事务尽数在这里操持的也教多,青鸾宫又离此地近,故而去往玉和殿我也方便得紧。

    赵芡是早早的就往玉和殿去了的,只怕自己去晚了坏了礼节。阿政亦在书房,距青鸾宫和玉和殿都有些远了,故而会迟些。

    他总是忙的,却也不会耽误真正亲人相聚的时光,只时间太赶紧了点儿。

    行至玉和殿门口,轿子猛然晃了一下,晃得我心跳都漏了一跳,我捂住胸口,心惊的看着精卫。

    轿夫们停了下来,四个轿夫皆着黄色衣衫,新色得很,想来是近日才做的。

    精卫见轿夫停了,有些生气,只骂道,“可是懒怠了?如何走到这里再不往前了?”

    只听一糙声低低道,“夫人莫怒,姐姐莫着急,方才是这地上太滑了。想来这几日雪后雨,入了夜又将地上给冻起来了,滑溜得很。小的们知道夫人是怀了龙嗣的福气人儿,方才小的们却差点担不住这福气,险些滑了脚摔着,这轿子若压着了小的们都是无碍的,只怕惊了夫人可就不好了。”

    原,方才那一下是因地上太滑了,人走都这般滑溜,可想抬了轿辇会是如何模样了。

    “精卫,这原也不怪他们的。”我从轿子上下来,杜鹃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我,因着离得近,故而我到得也算早,玉和殿内远远看去人却还不多。

    “可夫人,他们不走是因为地滑,夫人自己下来走,不也会滑吗?”精卫焦急道。

    那轿夫只道,“姐姐也莫担心,这也算好处理的,临时铲冰怕也来不及了,再者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哪里冰了,倒不如去那些布匹来,往地上扑一层,这殿外到玉和殿也不消多少布帛。”

    闻言,精卫点头称也好,遂让我且在门口稍后片刻,她自去玉和殿内看有无可铺的布了。

    我远远看着玉和殿的灯火阑珊,又看着精卫一路小心谨慎却也还滑了好几下,心中难免生疑:这也算是较大的纰漏了,怎的赵姬未曾发现?还是,她是故意如此的?

    心中疑惑着,可叹还好这几个轿夫都不是莽撞之辈,明知不可行,便老实交代了,又讲出了解决方法,莫不然强行入殿,只怕我今日难免要遭罪的,出点儿什么小意外也未可知。

    杜鹃站在我前面,眺望着精卫远去的方向,嘀咕的催促精卫快回。我看着她的背影,心内却开始揣度起赵姬此举的用心。

    不料,双肩猛地被一双手拍了一把,但闻背后之声笑得颇为浪荡,“王嫂在这玉和殿门口站着作甚?可是在等王兄?或是在等本君?”

    我被唬得气儿都差点提不上来,却也迅速辨识出了这声音,怒火猛然蹿了上来,转身就是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放肆!”

    他被我凶狠的模样吓到,却也被那一巴掌掴得有些蒙了,退了一步,方捂住脸呲牙,“你……”

    “长安君,你是否也太过无礼了些?今日你此举,若是被你王兄知道了,可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的。你也知道,你王兄向来做事乖张的!”我没好气道,却偏偏故作温婉模样提醒道,只将他怄得面色通红。

    唬我的人是嬴成,他今日又是穿的一身紫衣,颇显富贵与权势。

    可在我看来,紫衣虽华,到底是不如玄黄沉稳的,亦不如玄黄的气势,通身的紫,却是太显轻佻了。

    一如嬴成现在模样,浮得很!

    嬴成面色涨红,却也转瞬冷静下来,亦换上一张笑颜,“不过是同王嫂顽笑一回罢了,王嫂何必这么认真?王嫂同本君认真不打紧,本君素来不计较这些的,今日在此唬王嫂,也不是本君的本意。盖乃方才来的路上,看见了甘草宫那位。”

    言语间,嬴成的脸上刻满叵测。

    “王嫂,不是本君狭隘,本君若是王嫂,断然是容不得此般女子在王兄身侧夺爱的。尤其,是她那腹中子,王嫂可曾想过,若是那乡妇先王嫂一步生下公子,那王嫂和孩子,岂不是要蹈了家慈和本君的覆辙?”语毕,嬴成的面部都扭曲了三分!